动起来,他才不愿意被这陌生的男人抱着。李元芳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殊,如果这孩子不肯听话。别说救人无从谈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丧命。李元芳竭力稳住心神,轻声唤着安儿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让敕铎等人发现异样。
说也奇怪,当李元芳把安儿紧紧贴在胸前时,那烦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静下来。脏兮兮的小脸一个劲地往李元芳的胸口钻,嘴里还喃喃着:“娘,娘。”李元芳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从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襟里面,一股清冽苦涩的幽香正轻盈溢出,李元芳俯首深吸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谁说安儿是个痴傻,不,这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亲的气息。
看到安儿停止哭闹,乖乖地依偎在李元芳怀中,敕铎狠狠地瞪了王迁一眼,便走到李元芳跟前,傲慢地问:“李元芳,你知道我想要这孩子做什么吗?”“愿闻其详。”敕铎冷哼一声:“据说这白痴小儿识得伊柏泰里的地道,通往沙陀碛里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吗?”李元芳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很好。”敕铎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李元芳站着不动,敕铎目露凶光:“怎么?”李元芳平静地道:“可汗,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必须先答应了,我才会做。”“哦?”敕锋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元芳:“我刚才听到你说了,你是想事成之后,带着这孩子离开。”“是的。”敕铎微微摇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真的相信?”李元芳望定敕铎:“我没有选择,可汗你也一样。在我看来,突骑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汉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话。”
敕铎沉默半晌,慨然允诺道:“好!李元芳,我很欣赏你!没错,你们汉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惜我看来看去竟没有看到一个君子!好吧,李元芳,今天我敕铎就做一次君子,给你这句话,事成之后一定会放你和这孩子离开,如违此约。人神共弃!”
李元芳点点头,抱起安儿就朝唯一敞开着铁门的堡垒走去。进入堡垒,一个硕大的洞口袒露在堡垒中央,宽阔的台阶深不见底,台阶两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点着盏油灯。李元芳记得上回从木墙外的入口进入地下时,巷道非常狭窄。如此看来,这里才是正式的入口,墙外的入口明显是后来补挖的。慢慢拾级而下,周围越来越暗,油灯的光芒刚刚可以照亮前后几步的距离。安儿倒一点儿不害怕,两只胳膊紧紧楼着李元芳的脖子,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四下乱看,李元芳张开手掌护着他小小的脊背,一边尽可能地仔细观察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标记,就这样走了百来步,台阶到了尽头。
转过弯,面前是一片李元芳曾经见到过的地下监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监房里面空空如也,空荡的监房顶上泥灰大块脱落,木梁和砖块裸露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连同编外队上下,都充实进了营盘后面那座冒着黑烟的尸堆。李元芳咬了咬牙,停下脚步。敕铎来到他身边,冷冷地问:“又有何事?”
李元芳道:“我想知道你们已经走过这地下监狱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过所有的区域了?”敕铎想了想,向后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即跑来,在他们的面前扯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形图。敕铎点手指向地图:“喏,这上面画的所有通道,我们都走了个遍,可绕来绕去都在伊柏秦底下,并没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李元芳微微眯起眼睛,图上的斑斑血迹让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这张图是武逊来到伊柏秦之后,千方百计画成的......当然.和吕嘉、老潘一样,武逊虽然能够摸清地下监狱的构造,却仍无法窥探出其中所蕴含的秘密。
李元芳抱着安儿向地图俯下身子,轻声问:“安儿,你看得懂这图吗?”安儿只瞥了一眼图纸,立即不耐烦地扭过脸,把脑袋埋回李元芳的胸前哼哼。李元芳顿时了然,自嘲地摇摇头:“我还真是......”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张香气馥郁的纸,轻轻展开。安儿冲着纸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来。不知怎么的,李元芳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过层层迷雾,那四个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辉,他犹豫着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随后将嘴唇贴在安儿的耳边,轻声说:“把它们找出来。”
安儿大张着嘴愣住了,完全是个痴傻的模样。但只过了片刻,这孩子呆滞的双眸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光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朝前探出身子,明显是想要指示方向。李元芳连忙迈步,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也从未如此兴奋过。真的如有神助,安儿带领着李元芳在曲曲折折、交汇错杂的巷道中穿行,不论碰到怎样古怪纷乱的岔口,他都只是略微停顿,便选择好方向继续往前。
敕铎带着众人紧随其后,吩咐每过一个岔口就在地图上做下记号,可是安儿带路越来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诡异,有些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好几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经过、再不回头,敕铎的人很快就没法跟上安儿的速度了,地图上划得乱七八糟。敕铎见这样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这个方式为后来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元芳觉得一定把整个地下监狱走了个遍,但安儿仍在充满自信地带着大家绕来绕去。李元芳渐渐发现异样,这小孩隔一阵子就会猛揪他的胳膊,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叫声。李元芳料定安儿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便放慢脚步,在阴暗的巷道里集中目力仔细观察。开始他一无所获,但安儿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时间再揪他的胳膊,李元芳额头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来,滴在安儿的脸上,那孩子“咯咯”笑着垂下脑袋,李元芳也不自觉地跟着低头。忽如醍醐灌顶,他的视线扫到一个黑色的铁质神符,就嵌在脚边的泥壁上!
原来是这样!神符标志是按照小孩儿在冬青林玩耍时的方式,嵌在地面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并且恰恰隐在油灯的阴影中。除非刻意在整个地下监狱里面按这个方位搜寻,否则成年人习惯性地朝前和朝上看,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个标记。此刻李元芳强压狂乱的心跳,在神符旁边蹲下身子。
敕铎带着王迁等人也凑了过来,周围的火把顿时把神符照了个透亮。敕铎半信半疑地打量神符,王迁谄媚地上前道:“可汗,我曾经听钱归南说起过,神符标志着暗道的入口,只要启动神符上的机关,入口就能打开!不过,要是启动的方法不对,就会有可怕的异象发生!”“异象?!”敕铎愠怒地瞪了王迁一眼,又思忖着看了看李元芳,阴森森地笑道:“看你的了。”
众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李元芳知道他们是害怕有机关,但他自己早已无路可退。李元芳问怀抱里的安儿:“你会打开它吗?”安儿眨了眨突然显得无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抬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犹如电光火石般地,李元芳猛地挡住了他的小手。安儿不高兴了,哼唧着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却被李元芳死死捏住。满额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李元芳的视线,他都没有去擦,脑海里轮番叠现出五芒星的图案和那首五言律诗的句子。
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他偷离刺史府在草原上与狄景辉会面时。狄景辉向他提到了对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间关系的猜测。李元芳跟在狄仁杰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地对八卦、相位、风水、术算之类也略知皮毛,狄景辉当时一说,他就觉得很有道理,后来自己又拿出画着神符的纸看了几遍。回想裴索云透露的只言片语,基本上认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风、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兑”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风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风神的神符用在地面之上,他碰巧都见过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风神则用在地面之下,也就是在伊柏秦的地下监狱里头,但他始终猜不透含义。当敕铎要求安儿寻找暗河入口的时候,他只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给安儿看,究竟哪个指示暗河入口,其实李元芳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安儿顺找到了一个神符,并且李元芳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个与地上水神符相对的火神符,他猜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儿刚才的举动却吓得李元芳心跳骤停,因为那只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论,右下“艮”位上的应该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对,不对啊!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这孩子毕竟痴傻,虽能凭本能找到神符,对于五星上的位置却稀里糊涂?李元芳握着安儿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遍:“安儿,你知道怎么打开五星吗?”
安儿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还是给李元芳挡回去。安儿气得狠狠地蹬了李元芳一脚,他却浑然无觉。敕铎等人离得远远的,也都目不转晴地盯着石壁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等待着。李元芳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终于,他对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听你的。”随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很轻的一声“吧嗒”,在幽暗的巷道里带出清脆的回音。紧接着脚底传来细微的颤动,好像被轻风撩起的波纹,震动越来越剧烈,前面的岩壁随之纷纷落下泥沙,李元芳护住安儿往后退,那孩子却毫不畏惧,兴奋得小脸通红,拼命朝前方挥舞小手,仿佛是在他的指挥下,岩壁大块、大块地脱落,伴着轰隆隆的闷响,飞沙碎石扑满整个巷道。
待到尘埃落定,那堵看去严丝合缝的石壁上骤然出现个硕大的洞口。懵头懵脑的敕铎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踪迹全无。敕铎大骇:“快!”带头冲到洞口边,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第三卷:碧血黄沙 第二十六章:决胜(5)
在这个新出现的洞口里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岩洞,通向无尽的暗黑。举起火把照进去,只能约略看出离得较近的岩洞顶端比地下监狱的顶部略低,上面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则比伊柏秦要低十多丈,而且还呈现缓慢下斜的态势,并有隐约的潺潺声从下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微风自岩洞深处吹拂,夹裹起一股可疑的臭气。闷浊晦涩。
敕铎正看得发愣,岩洞的底部凸现一抹闪耀的红光,“下来看看吧,那里有台阶!”敕铎这才看见,李元芳抱着安儿,手持火褶站在岩洞底下一片宽阔的坡地上,就在他们站立的位置大约几十步远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动,似沉潭深渊,幽寂难测;又如长河暗涌,一望无垠。
在敕铎的命令下,突骑施士兵们分批从洞口进入,在暗河边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带的圆木扎成木筏,一乘乘放入暗河之中,前后相继。刚开始时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岩洞里的腥臭味,但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敕铎问王迁是否知道这臭味的来历,王迁一无所知,敕铎又问李元芳,李元芳只摇了摇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突骑施人的行动,安儿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终于,除了留守在监狱里和地面上的极少数人,突骑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面上整齐铺开,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头,绵延直下岩洞的最深处,他们手中高擎的火把红光跳跃,映照出活脱脱一幅地狱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铎最后一个踏上木筏,转回身望向等在岸边的李元芳。李元芳冷冷地开口了:“那么就祝可汗一路顺风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敕铎的眼中精光凛凛:“你们汉人好像有个说法:送佛送到西天?李元芳,你帮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没错,可是暗河河道纵横,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还需要个向导!”李元芳沉默着,敕铎身边的王迂却急不可耐地献计了:“可汗,这个没问题,我听钱归南说过,沙陀碛地势西高东低,从伊柏秦往庭州,只要顺流而下便可......”“啪!”王迁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敕铎结结实实地送上一记耳光。
李元芳拍了拍刚被惊醒的安儿,重新划亮一个火褶,望定敕铎:“可汗,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兑现诺言了!”敕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们!”顷刻间。船上、岸边、通向地下监狱的台阶和洞口,突骑施士兵们齐齐张弓,对准了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没有遗憾了。”随着话音,他扬手甩出火褶,幽暗的洞窟中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旋即,巨大的火团在暗河之上腾起,沿着漂浮于整个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只不过瞬息之间,静谧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滚着的火海!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怎么水竟会燃烧?!突骑施人都惊呆了,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李元芳乘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体挡住的神符。他和安儿初入这岩洞时,安儿就发现这个地神符,因为当初李元芳指给他看得是两个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记着!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么地神符就应该是通风暗道,李元芳明白,这就是他和安儿最后的生机了。
地符按下,顿时轰响连连,但被洞窟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盖住,岩壁顶端乱石崩塌,李元芳将安儿整个护在怀中,紧盯着岩壁上突显的裂口,就在碎石刚刚停止掉落的一刹那,他抱牢安儿,纵身跃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绚丽非凡,整个地下暗河的岩窟里面亮如白昼一般。借着亮光,李元芳看到,地符开启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条狭长的窄窄岩缝,只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这岩缝通向何处,但显然已不可能后退,探首再朝脚下的岩洞里望去时,只能听到愈来愈疯狂的惨叫声,看见翻卷的火舌里,突骑施人挣扎着纷纷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炽烈的大火中!有离岸近些的,带着全身的大火危扑上岸,岸边河滩上本就沾染着石脂,于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监狱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