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夜寒气袭人,但这三人喝着美酒,品着佳肴,渐渐都通体暖热,面色红润。李炜异常兴奋地大说大笑着。一张嘴没有闲的时候,把今天在许府发生的一切都学给谢汝成听。当然了,他自己也是刚从许敬芝那里听来的,因不曾眼见为实,所以在讲故事的同时,又扔出一大堆的问题给狄仁杰,要他解释。
李炜首先要狄仁杰回答的就是,他怎么会想到毒药是下在养荣蜜丸中的,并且还想出来事先准备好一个假的毒蜜丸来诈出许彦平的原形。狄仁杰微笑着咋了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郡王殿下可知本案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困难?”李炜想了想,道:“时间太紧?”“不是。”“线索太少?”“也不是。”“那......”李炜摇头:“本王猜不着了。”
狄仁杰正色道:“其实本案的推理过程并不算太复杂,难的是缺少证据。”李炜与谢汝成面面相觑:“缺少证据?嗯......对啊,那有毒的十二颗蜜丸全都被许长史吃掉了......”狄仁杰点头:“是的,我从一开始勘察现场就发现了蜜丸的问题,再到其后收集线索,查证动机。应该说很快就锁定了许彦平的嫌疑。但这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要想判定许彦平的罪,总还显得底气不足。所以我才想出要用诈术,让许彦平他自己露出马脚。”看了看对面那两双急切好奇的目光,狄仁杰笑问:“二位如果感兴趣,我就给你们说一说?”
李炜摇头叹息:“你非要急死我们不可是不是,快说吧!”
“我第一次想到蜜丸的问题,是在许长史卧室里发现一些死去的蚂蚁。这些蚂蚁尸体聚集在榻底的墙根边,我当时就觉得很怪异。照常理来说,许长史的卧房应该是打扫得十分干净的,怎么会有如此污秽的情况?蚂蚁死成一片的地面上,还有粘稠的黑糊状残迹。会是什么呢?于是我开始在卧房内留意,是否有什么东西会造成这种现象。当我看到养荣蜜丸的盒子时,我立即便联想到:蚂蚁乃是趋甜的虫豸,而许长史自病倒以后每日只食粥,屋中唯一的甜物就只有这蜜丸了。”
“所以蚂蚁都是被蜜丸吸引过去的?”
“对。这应该是最合理的一种推测。地面上粘黏的残迹,也应该是小部分的蜜丸粘在地上被蚂蚁啮食后所剩下的痕迹。于是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蚂蚁因何而死?死了之后怎么会不被人发现并打扫干净呢?我推想再三,还是认为蚂蚁因蜜丸而死的可能性最大,至于蚂蚁尸体为何未被打扫掉,我后来曾随口问过许全,因许长史卧病,这些天都不曾打扫过他的房间。”
“可是,”李炜皱起眉头问:“即使蚂蚁是因蜜丸而死,也不能说明蜜丸中一定含毒吧?再说,你又怎么能确定许长史就是被蜜丸之毒所害呢?”
“这些倒不难确定。方才殿下重述了我推断郁蓉无罪的那番说辞。其实正因为这段推理,从一开始我就排除了郁蓉的嫌疑,在毒物发作的时间来看,粥中之毒都不是许长史的致死原因。那么,许长史到底因何而死呢?今天上午在许府我就说过,按照毒物的发作时间看。许长史前一天晚上吃的粥,服用的汤药,和养荣蜜丸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当然,也不排除敬芝或者菊香这二人给许长史吃了别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蚂蚁尸体之后,便决定先把查案的重点放在养荣蜜丸上头。于是,我就让留驻许府的差役昨夜偷偷把菊香带到刺史府中,我连夜讯问了她。是她告诉了我这批蜜丸的异状,和三天前切割蜜丸时掉落在榻下的情况,当时她虽捡起了蜜丸,却没注意有一小块切下的碎片遗留在榻底,就是这块蜜丸碎渣招来了蚂蚁。”
“原来是这样!”李炜感叹:“怀英兄,你可真会耍花招!”
狄仁杰的神色变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并非是狄某要耍什么花招,实在是从一开始我就断定,凶手定在许府之中,所以查案的过程必须要万分小心,一旦打草惊蛇。真相就再无大白之日了。”
对菊香的审问非常有成果。狄仁杰了解到了这盒养荣蜜丸特别的成色问题,不用太多思考,他便得出结论,这盒蜜丸一定是被掺入了杂质。同时,他也了解到许长史病况在十多天前曾经发生过一次转折,此前不过是头痛脑热,在十多天前才添了腹泻呕吐之症。也因此许敬芝才开始亲自料理父亲的饮食。养荣蜜丸一盒共十二颗,狄仁杰暗自心惊,莫非两者之间真的有关联?
既然对养荣蜜丸产生了重大的怀疑,狄仁杰便试图调查清楚这盒蜜丸的来历。从许全处他得知蜜丸是仁济堂隔月派人送货上门的,平时就搁在库房中。许思翰为人多疑,库房钥匙一直由他亲自掌管,这次病倒,他才将钥匙转托给许彦平负责。
许彦平,这个名字在狄仁杰的脑海中盘桓,虽则名声多有不堪。但他毕竟是许思翰的亲生儿子,他真的会犯下这种弑父的罪行吗?要得出这个结论,恐怕还需要找到足够份量的动机。
说到这里。狄仁杰含笑瞩目李炜:“正是殿下关于许敬芝和许彦平关系的描述,提醒了狄某。”李炜微晒:“惭愧,惭愧。真是多亏了怀英兄!”说完,他对着狄仁杰深施一礼。狄仁杰还礼如仪,沉稳地道:“今天下午在刺史府中,许彦平彻底崩渍,交代了全部的犯案经过。据他供称,之所以会想到如此残忍地谋害自己的生父。还是因为郁蓉引起的。”
李炜和谢汝成同时轻声叫起来:“又是郁蓉?!”
还是因为郁蓉。当然,她只不过是最后的一个契机罢了。一直在许家受到鄙视的许彦平,长期以来郁闷不平,心怀怨恨。尤其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比不过许敬芝也就罢了,居然连郁蓉的地位都不如。许思翰养育了郁蓉十多年,眼看着她出落得倾国倾城,巴望着她赶紧攀附高枝,开花结果,对她自然格外重视。就连李炜也因着许敬芝的缘故,对郁蓉友善而对许彦平不屑一顾。许彦平越来越咽不下这口气,兼垂涎于郁蓉的美貌,便去求父亲将郁蓉赏了自己。许思翰一口回绝,许彦平愈加愤懑难当。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为了安抚许彦平,许思翰最终还是答应许彦平,趁黜陟使许敬宗到达汴州期间,想办法给许彦平通通关节,捐个一官半职干干。
许彦平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当官呢?除了尽人皆知的原因之外,还有一桩隐忧,正越来越让许彦平寝食难安。原来当初秦氏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要将自己名下的大部分财产作为陪嫁,转赠给唯一的女儿许敬芝。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不愿让原本由自己带来许家的财产被许彦平所继承。由于秦氏的家庭背景,也由于许敬芝和李炜定情,使得许思翰也不敢违背这个遗言。而这一切就意味着,许敬芝一旦嫁给李炜,许家就几乎要被掏空。许敬芝自然会奉养父亲,许思翰的老年生活倒是无虞,然而许彦平的处境就堪忧了。也因此,许思翰才愿意帮助许彦平请官,将来好歹有份官俸可领。
第三卷:碧血黄沙 第三十章:郁蓉(下)(4)
可惜这如意算盘被郁蓉在饯行宴上的表现打得粉碎。许彦平在得知经过以后,真正是痛心疾首,也由此更加恨透了郁蓉、许敬芝,乃至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场夜宴,使得他痛下决心,终于开始实施害死父亲,同时陷害许敬芝的毒计。在他看来,扫除了这两个人,许家的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郁蓉,到时候更是板上鱼肉。任由他摆布了。
“许彦平原本想陷害的是敬芝?”李炜喃喃着。狄仁杰沉声道:“要不是殿下临时召走了敬芝小姐,被陷害的就必定是她了。郁蓉突然代替敬芝,也给了许彦平一个措手不及,但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容退缩,所以他还是按计划行事,只不过受害人由敬芝变成了郁蓉。”
谈话至此,席间三人都沉默了。窗外,深秋的明月比其他时候更亮更圆,晴光挥洒在静谧清冷的龙庭湖上,波光轻轻摇曳。荡出无尽的怅惘。天地无言,星月无言,人亦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炜举起手中的酒杯,表情复杂地道:“怀英兄,汝成兄,这案子实实在在地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来,且让我们干了这一杯!”三人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炜又想起件事,道:“还有一个问题。”狄仁杰微笑:“殿下请问。”
“一个多月前去仁济堂买砒霜的女人是谁?”“据许彦平供称,此女是他在外包养的一名姘妇。这女人出身江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逐步下毒的方法,帮许彦平在蜜丸中掺毒的也是她。今天下午衙门已经将她逮捕归案了。另外,虽然毒丸服尽许长史定然一命呜乎,但确切的发病时间并不好掌握。因此许彦平还命人将每天夜间的剩粥也都收好,随时准备投毒陷害敬芝小姐。”
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沉寂,顿了顿,狄仁杰又冷然道:“还有一点:一个多月前黜陟使还未到汴州,许彦平那时就开始准备毒药,很难说他当时到底想毒杀的是谁啊!”仿佛是应和他话语中所揭示的人心险恶,窗外突起一阵凛冽的秋风,伴着狄仁杰的话音竟将窗扇猛地吹开,侵骨寒意扑面袭来,带来暗黑深处令人悚然的邪祟。谢汝成惊跳起来,奋力将窗扇阖上。
三人重新围拢在桌旁,正要继续举杯畅饮,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炜一皱眉:“什么人?”还是谢汝成站起来去开门,刚问了句:“是谁......”就呆在了门边。李炜和狄仁杰朝门口一看,也都从椅子上跳起来。
屋内熠熠的烛光晕染到稍显昏暗的走廊上,柔和的阴影环绕中,许敬芝和郁蓉两位姑娘的倩影,在三个男人微醺的眼中,竟有点儿如诗如幻的味道,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人间的活色生香,还是下凡的天仙女神......看着三人越发涨红的脸,许敬芝“扑哧”一笑:“你们打算让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门外吗?”
三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把两个姑娘往屋里让,又请她们坐上主位。可是许敬芝和郁蓉来到桌边并不坐下,郁蓉擎起酒壶,默默无语地斟满五个酒杯。许敬芝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正对狄仁杰微笑道:“嗯,今夜我和郁蓉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法曹大人敬上一杯,感谢法曹大人查出了害死我爹爹的元凶,也为我与郁蓉洗清了不白之冤。狄大人,从今天起,您就是我许家的大恩人!”
“敬芝小姐言过了,狄某不敢当。”狄仁杰简单地客气了一句,几个人均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那杯酒。李炜看两个姑娘仍然站着,便招呼道:“敬芝、郁蓉,来坐下啊。既然来了,今天你俩可得陪我们喝到烂醉!”许敬芝笑意盈盈地看着半醉的李炜,微嗔道:“你呀!陪你们喝到醉是可以。不过呢......郁蓉要单独谢谢法曹大人,所以,谢先生,还请你帮忙搀着这个醉仙儿去隔壁,敬芝在那里陪你们二位一醉方休,如何?”
狄仁杰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许敬芝赶着李炜和谢汝成已走出了屋子。房门一闭,刚才还热而闹闹的朋友聚会,突然变成他与郁蓉两两相对,狄仁杰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对面,那双晴朗明澈的目光已经毫不躲闪地投过来。恰恰是这坦白直率的神情,为她绝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纯真,也消弭了狄仁杰最初的几分尴尬。微妙的吸引,混合着同情与欣赏,让他这颗男人的心在此刻既跌宕起伏、又沉静祥和。
此间寂寞安宁,隔壁屋中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狄仁杰和郁蓉同时侧耳倾听,不觉相视一笑。就在这笑容之下,郁蓉明净的目光突然闪耀起来,那唯她独有的热烈和执着,像火焰般在她的双眸中猛烈燃烧起来。她从芳香飘溢的轻纱袖笼中,轻轻抽出一柄折扇,双手举到狄仁杰的面前,微颤着噪音道:“狄先生,您救了郁蓉。郁蓉想送您一件礼物。”
“这......郁蓉小姐太客气了。”狄仁杰本能地要说出婉拒之辞,但一看郁蓉的神情,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伸出手去,他摸了摸褐色的玳瑁扇骨,丝丝凉意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折扇,缓缓地在眼前打开。
骨架绮丽的字迹轻盈飞舞,仿佛是她的曼妙身姿跃上扇面。狄仁杰默默诵念着诗句,几乎扼制不住心荡神移的悸动。他抬起头,低声问:“郁蓉小姐,这首幽兰诗是谁所作?”郁蓉垂下眼睑,答非所问:“狄先生可喜欢?”“很好,质朴清新中透出烂漫和高洁,我......很喜欢。”郁蓉猛地抬眸,烛光下她的面容仿佛透明的白玉:“这诗是郁蓉所作。狄先生,您若是喜欢,就请收下。”
狄仁杰感到,激情挟带着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犹如翻卷的浪涛顷刻吞噬粗砾的岩石,正欲将清醒冷静的理智淹没无痕。有那幺短暂的一刻,他好像就要屈服了,真的很想彻底释放出内心充溢的欲望和渴求;让生命的欢娱在两心交融中达到巅峰......人活一世,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追求、更值得付出的吗?
见他还在踌躇,郁蓉有些着急了。她频频眨动丝般的睫毛,漆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已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又好像是要奉献自身,她微微前倾,向他伸出双手,就用这样最谦卑的姿态,和最痴迷的神色,对狄仁杰说出了一句话。
这是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在那之前、自那之后,都没有过。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只因这世上唯有一个郁蓉,才有这样的勇气和赤诚。然而在当时,他却被大大地震惊了。似乎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灼热的头脑骤然冷静下来。他,毕竟还是他,以冷静和果敢著称的狄仁杰。重新寻回理智的那一刻,他不禁鄙夷自己短暂的软弱,并暗自庆幸一切都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最温和的语言,狄仁杰还是拒绝了郁蓉的馈赠。起初他很担心郁蓉的反应,怕她会难过会受伤,但实际上她只是显得有些迷恫,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态度、和自己的处境。看着郁蓉沉默无语地收起折扇时。狄仁杰突然感到莫大的心痛,尽管她的举动镇静如常,低垂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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