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跟着它,就能平安穿过沼泽。”“这!……”裴素云瞥了瞥圆瞪着自己的四只眼晴,疲倦地微笑了,轻声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想寻死,也决不会害了安儿还有他……”她回头望向两辆马车。迷离的双眸变得清亮润泽,粉色霞彩映染了苍白的双颊。
阿威稍一迟疑,便机灵地将长长的马僵绕在了哈比比的身上。哈比比“喵、喵”地叫起来,裴素云面向灰暗阴惨的布川沼泽,从容而立,语调平稳地解释“布川沼泽中生有一种特殊的草,贴着地面生出小小的草芽,混在泥潭厥类之间很难找到。但是此草的根须深达地下数丈,凡此草生长的地方必是坚固可行的泥地,而非淤泥,因此循着此草就能顺利通过布川沼泽。”笑容飞上她的面孔,令这张憔悴的脸突然变得光彩照人,裴素云指了指被缠了绳索、正在郁闷地原地转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这种猫族,天生就有找出这种草的本领,一旦进入沼泽,为了求生它们自己就会找到出路。所以,我们只要跟着哈比比走就行了。 ”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尔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威和裴素云熟一些,壮起胆子发问:“伊都干,就算哈比比能领着我们平安通过布川沼泽,过去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啊?那里是不是都已经是东突厥境内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到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几缕更加绚烂的朝霞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一层亮金色的纱笼。裴素云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沼泽的那一端,就是弓曳。”“弓曳!”两个突厥男人一起惊呼失声,几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素云温柔地点头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沼泽东部和西部的空气都有毒,一旦刮起风把毒气送到这里,就算是有哈比比领路,我们也一样会倒毙于沼泽中。可是,神明庇护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风。”
阿威一手挽着哈比比,一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哈斯勒尔也下地牵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地进入布川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云坐在车内,并不向外张望,此刻她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惶恐,内心只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闭上眼晴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十年之后,女儿终于又要来看你们了。这一次来,女儿还带上了你们的外孙子,和……女儿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多好啊,女儿终于找到他了,现在就把他带去见你们,爹、娘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素云,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你们的面前!”
“弓……曳……”裴素云猛地睁开眼晴,她听见了什么,是谁在说话?!那样微弱无力,却令她魂魄惧乱。伸手按住乱跳的胸口,裴素云鼓起全部的勇气望过去,便立即在那对清澈平静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李元芳的手,将它贴牢在自己泪水肆溢的面孔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李元芳没有再说话。最初的狂喜过去,裴素云方才意识到他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温和,帮助她安定下来。裴素云松开紧攥着的手,感觉到他在缓缓积聚力量,终于,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裴素云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见他又在翕动嘴唇,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勉力发出的低哑声音:“我、我们……去……哪儿?弓……”
裴素云含泪微笑:“都这样了,还是那么精,都让你给听到了。是的,我们要去弓曳,那里……”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是一处人间仙境。”看到李元芳目光中隐现的困惑,裴素云轻抚他的额头:“真的,那里有世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澄净的湖水,与世隔绝、宁静安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搅我们,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我也可以……好好地伺候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地脸上发赤起来,只好把头埋到他的胸前。
安静了一小会儿,低哑的声音又艰难地响起来:“别……别人?”“啊!”裴素云从腾云驾雾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尽量有条有理地说:“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从你离开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陇右道的战事结束了,大周全胜,东突厥大败,庭州安然无恙。嗯,安抚使狄仁杰大人来过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经奉旨回朝……哦,还带走了小斌儿。对了,狄景辉获得赦免,几天前也回洛阳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李元芳微微点头,疲惫地合上眼晴。稍顷又睁开,裴素云凝神细听,他问的是“安儿……”滚烫的泪水如决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云握住他的手拼命亲吻着,泣不成声地说:“安儿、他也很好……就在后面的马车里。是斌儿、斌儿把他带回去的……”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晴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个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家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李元芳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孟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啊,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他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元芳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元芳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啊。若不是因为我,元芳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晴,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沈槐啊,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啊,你好好考虑,老夫决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李元芳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李元芳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子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第四卷:再见幽兰 第三十二章:重生(5)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砂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淼、安详。在炎炎烈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洌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遂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倍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李元芳睁开眼晴,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上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李元芳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喷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如镜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蓝到催人泪下,仿佛聚汇了人心中最深刻的忧伤,伤到尽头,才凝结成这样一片无以言表的湛蓝。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来扶李元芳。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李元芳总算费力地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李元芳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李元芳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再看李元芳,眼晴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而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脚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李元芳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李元芳:“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李元芳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李元芳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没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从小便从长辈那里听说的人间仙境,据说雪山碧湖构成了弓曳稀世罕见的美景。传说这里四季如春、山花终年烂漫、湖水甘甜如饴,奇树仙果、丽鸟飞鱼,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从此无病无灾,终生都将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找到弓曳。子是大家认定,弓曳只存在于幻想中。
还是裴冠,这位才华横溢的冒险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这块梦中仙境。当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时,方才明白,这里绝伦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为传说的,是她被群山环抱,同时又被沼泽阻隔而遗世独存的环境。任何世间的纷扰都沾染不上这片净土,弓曳,是最纯洁的处子,在雪山和蓝天之下静默着,不向外遗漏一丝艳光。
因此对弓曳,裴冠没有像对伊柏泰那样制定出种种计划,他甚至一直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孙这个秘密。直到他心爱的女人离世而去的时候,按照萨满的习俗,裴冠将爱人的遗体焚化,随后才带着儿子,和盛着爱人骨灰的陶罐走进森严的布川沼泽。
在镜池边,裴冠洒下爱人的骨灰,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白尘缓缓落上湖面,顷刻便消逝在无尽的幽蓝之中,裴冠含泪微笑着,对一边哀哀哭泣的儿子说:“不要悲伤。人皆有死,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亲已化入镜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与她团圆。再以后让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便在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后裴素云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化入这片湛蓝。裴素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十年前将裴梦鹤的骨灰送来。当年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陶罐,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孤身穿过布川沼泽,她在镜池边流了整夜的眼泪后便决然离去,以为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