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逃离这一切,逃得越远越好……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我照做就算了。”“嗯。”沈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神色略放轻松些,道:“还有件事,你现在就起草封信给狄仁杰大人,向他辞行,我会找机会让他看到,以免你会试后突然失踪让他起疑。”杨霖乖乖地坐下,提起笔来:“这……我怎么写呢?”“就说你感激宰相大人对你的器重和关怀,然而你家中老母病重不治,你要回家侍奉,老母如若归天,你更要为她服孝三年,忠孝不能两全,因此暂且将功名富贵搁置,不辞而别还请狄大人见谅。”
杨霖沉吟片刻,挥挥洒洒将书信写成。沈槐拿来看过,说了声不错,便纳入怀中。
七月二十八日夜,戊时整。
天津桥东侧的吏部选院门前,灯球满挂火把高擎,沿长街而下的两排大槐树上,悬挂着长达一里的大红灯笼,将整条大街照的亮如白昼一般。选院的粉白围墙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荆棘编制而成的栅栏,比围墙的顶端还要高过一尺有余,荆棘栅栏外侧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肃立着甲胄鲜明、精神抖擞的金吾卫兵。这阵仗足可以让所有前来赶考的举子们,尚未踏入考场就已经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了。
选院门口又有另一队服色的卫兵们站岗,引导着所有的举子们排好队伍、鱼贯而入。高高伫立在黑漆大门前,一位银甲红衣仪表不凡的千牛卫将军指挥若定,正是沈槐。主考官狄仁杰大人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端坐在了选院的正堂上,沈槐率领卫队一方面如平时保卫狄大人的安全,同时也承担了维持考场秩序的责任。
现场虽然考生众多,但由于管理得当、警戒森严,竟没有一人喧哗,大家鸦雀无声的顺序入场。经过门房时,先报上名字并在名册上签注画押,就有士兵过来搜查全身。考生带入的笔墨纸砚、蜡烛、茶杯和饭盆均需经过细心检查,再搁进统一下发的竹篮之中,领取号牌,方可对号入座。身上携带的其余无关物品则一律打上包袱,写好名字,寄存在门房中。
杨霖身穿一身簇新的儒生袍,夹在队伍的中间。今夜他是由两名千牛卫兵一路陪伴,哦,不,是押解道的选院。在队伍里他举目四顾,一眼便看到,兰州同乡会的赵铭钰就排在自己前面十来个人的位置。赵铭钰也看到了杨霖,因在场无人交谈,两人点头致意,就算打过了招呼。经过门房时,杨霖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写好名字,双手捧给衙役,看着他放入寄存物品的柜格。
号房排列在选院的东、西两廊之下。正北方向的正堂上灯火辉煌,像所有的考生一样,杨霖经过院子走向自己的号房时,面对主考官狄仁杰大人端坐的身影,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他在心中默念:“狄大人,杨霖从心底里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怎奈杨霖受人威逼,对您多有欺骗,实在是羞愧难当啊!狄大人,杨霖今天来此应试,已放开功利之心,只为对自己多年的苦读有所交代,也……对您有个交代。狄大人,明天之后晚生大概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吧!”
终于,所有的考生都安坐停当,静静等待五更敲过,狄仁杰大人拆开封签,发下试题,考试便开始了。
八月初一这天,真是个少有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一泓金轮灿放,整个洛阳城都沐浴在夏末初秋的舒爽中。吏部选院里,考生们还在奋笔疾书,他们今夜三更才散。正午过后的天津桥边洛水两岸,却又聚来了许多华丽的车架和马队,队列之中俱是些面貌、打扮千奇百怪的人,他们都是大周皇帝邀请的四夷宾客,赶来参加今日的赛宝和百戏盛会。
这还是张氏兄弟给武则天出的主意。武皇自改元久视后病祛体康,恢复了对朝政的全面掌控,对二张的宠爱更甚以往,愈加助长了此兄弟二人的气焰。与此同时,朝中一下没有气节的官员趋炎附势、对二张大行拍马依傍之能事,如今的张氏兄弟在大周朝中真可谓如日中天,嚣张地好像烈火烹油一般,简直是说一不二、为所欲为。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陇右道大胜之后,张氏兄弟突然对外交发生了莫大的兴趣,没事经常往鸿胪寺跑,不懂装懂、指手画脚,把个鸿胪寺上下搞得不胜其烦,却也只好忍气吞声。
在这种情况下,鸿胪寺卿周梁昆的态度就相当关键。照例说他这位三朝老臣,在二张面前多少还是可以有些骨气的,然而令鸿胪寺其他官员既感意外又失望的是,周梁昆对二张言听计从,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张氏兄弟先是拿着武皇的命令来寻宝,周梁昆立即大开四方馆们,任由这二位将四方馆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馆库中自高祖以来历时数朝的各夷进贡之宝,把这兄弟二人看得心花怒放,哪里还会客气,立即遍取其中珍惜,声称是呈给武皇把玩鉴赏,那周梁昆自是二话不说、一律照办。这么闹了一阵还不罢休,二张前些日子又突发奇想,怂恿武皇遍邀长居洛阳的各夷族长,与八月初一日,在皇城前搞一个赛宝和百戏盛会。二张的理由是:陇右战胜,各夷均被天朝的君威所震慑,选择这个时机搞些轻松和睦的盛会,既能进一步彰显天朝的强盛,也能安慰拉拢一下大家惶恐的心情,正所谓恩威并施嘛。武则天觉得很有道理,实际上绝大多数二张的提议她都觉得很有道理,再说这事儿无伤大雅、有趣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旨意下达,鸿胪寺顿时人仰马翻,日夜忙碌地准备了差不多半个月,总算这场凭空生出来的盛会可以如期举行了。赛会定在午后正式开始,未时刚到,武则天的仪仗便升至皇城正南的则天门楼之上。今日的盛会就在则天门前通向天津桥的广场上举行。
一番朝拜礼仪后,武则天亲自宣布盛会开始。首先进行赛宝大会,装饰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广场上,四夷选派的使者轮流上前,在中央用红线标示的圆圈中,摆上本国特产的宝物,还操着怪腔怪调的口音讲解该物的好处,一瞬间还真是宝华绚烂、异彩纷呈,把武则天和文武百官们看了个眼花缭乱,开心不已。
待各国都展示过了自己的宝贝,大周天朝压轴,鸿胪寺少卿尉迟剑捧着宝物上场,也开始侃侃而谈。则天门楼上,张易之留意女皇的表情,隐现不快,他悄然期前。低声问:“圣上,您是不是觉得咱们天朝的宝贝不够珍奇,压不过那帮蛮夷的东西?”武则天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第四卷:再见幽兰 第三十三章:会试(5)
张易之却如领了圣旨,疾步来到一旁正伸长脖子观看的周梁昆身边,唤道:“周大人。”周梁昆吓得原地一蹦,慢慢收回目光,却不敢直视张易之:“啊,张、张少卿,有、有何吩咐……”张易之压低声音道:“周大人,你怎么搞的?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拿出来丢天朝的脸,圣上很不开心啊!”“啊?这……”周梁昆脸色煞白地嘟囔:“可这些都已经是最珍贵的宝物了。”“胡说!”张易之厉声打断他:“周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鸿胪寺里好多年来都藏着件举世罕见之宝,可我和六郎这些日子在四方馆进进出出,你貌似毫无保留、光明磊落,却从未向我二人展示过那件宝物。我告诉你周梁昆,今天你必须将那件东西摆出来,否则圣上雷霆大怒,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周梁昆这时倒抬起了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张易之,好像要与对方拼命似的。张易之耸了耸肩,转身就走,还不忘撂下句话:“就是那幅波斯地毯,周大人想要活命,就拿出来亮一亮吧!”周梁昆浑身一震,这才抬手招来一旁的四方馆主簿,吩咐了几句,那主簿飞也似的跑下城楼而去。
尉迟剑还在广场上一件件地展示宝物,讲得口沫横飞、满头大汗。正抬手擦汗之极,突然看见四方馆主簿指挥着几个鸿胪寺的差役,抬着卷毯子走到场上。尉迟剑眼睛一亮,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块波斯地毯是鸿胪寺最珍贵的收藏品,前段时间被周梁昆突然移出鸿胪寺,说是有些破损,尉迟剑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
波斯宝毯在日光下徐徐展开,缤纷绚丽的色彩刺花了周遭人们的眼睛。则天门楼上,武则天的脸上阴云渐渐散去。尉迟剑抬高声音,介绍了宝毯色泽变幻的奥妙,围观众人一阵窃窃私语,张易之又一次期近武则天,含笑道:“圣上,那些家伙们好像不太信服哦?”武则天悠悠地道:“你去试试?”“是。”
张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边,连叫两声:“周大人!”周梁昆从恍惚中回转,张易之笑容可掬地道:“周大人,干得不错。不过……”他指了指尉迟剑:“他恐怕不清楚这宝贝的好处吧?要想让四夷叹为观止,周大人还是要亲自出马吧?”这回周梁昆反应倒挺快,沉默着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走下城楼。
迈着沉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红圈中央,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随着他的脚步,在他失神的双目中不断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令他昏眩的头脑更加迷乱,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觉,仿佛此刻就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间,面对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刻……
“周大人?”听着尉迟剑的叫声,周梁昆如梦初醒,朝他抬了抬手:“让人送上火把,将这幅毯子点燃。”“啊?!”尉迟剑瞠目结舌,周梁昆冲他咧嘴一笑:“快啊,还愣着干嘛?”火把送上来了,尉迟剑哪里敢动手,周梁昆却突然来了脾气,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火把,高高举起,向四周宣布道:“这件宝毯的最奇妙之处,在于它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诸位请看!”
虽然手臂抖个不停,周梁昆还是坚决地将火把伸向宝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红的火苗轻柔卷上宝毯的边缘,起初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一股淡淡的呛人气味悠悠飘散,然而仅仅是一刹那之后,火苗飞速席卷整条宝毯,这刚才还流光溢彩的人间瑰宝顿时就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尉迟剑跳着脚惊呼:“啊!周大人,这、这怎么烧着了啊?!”周梁昆退后半步,死盯着前方,却只一言不发。尉迟剑急了,高喊着:“水!快来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着送上水桶,尉迟剑夺过来“哗啦”泼上那堆突突乱窜的火焰,一桶、两桶、三桶……
火终于被扑灭了。尉迟剑气喘如牛地望向红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号称举世无双、不畏水火的宝图已成污水中漂浮的黑灰色残片。尉迟剑绝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周梁昆毫无表情的脸,好似已彻底傻了、痴了,随即他整个人向后轰然倒去——“周大人!”
“二烛尽!”吏部选院中央,报时的差役拉长声音喊着。日头从偏西方照下,选院两侧的长廊下,西侧阳光耀眼,东侧略显幽暗。考生们自清晨奋战至今,已将近六个时辰了。选院正堂上按规矩点燃特制的蜡烛,三支蜡烛燃尽即是三更时分,会试就用这种方式来计时。此刻二烛燃尽,代表考试已过去大半的时间,然而考生们都还在埋头苦打。整个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样寂静,只有笔锋落在纸上的刷刷声,四方形的院落每侧肃立十名卫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杰的身旁,此时正陪伴着他慢悠悠地在各个号房间踱步巡视。
两名上了年纪的差役手提铜壶和竹筐,一间间号房地给考生送上茶水和干饼,这就是考生们今天一整天的充饥之物,早午各送一趟。当送到东廊下一间号房的时候,两名差役突然惊呼了一声,引得周围几名考生循声望来。这两名差役到底是在选院供职多年的,很懂规矩,忙又敛气噤声,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对面巡视的狄仁杰面前,躬身行礼,压低声音报告:“狄大人,东廊丙字七号的考生似乎……不太对劲儿。”
“哦?”狄仁杰微微一惊,朝身边的沈槐点了点头:“走,过去看看。”两人疾步来到东廊丙字七号前,狄仁杰眼光扫向门柱上钉的号牌,顿时愣了愣:“杨霖?!”“大人,是杨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杰耳边轻声叫道。
号房里头有些昏暗,书案之上合扑一人。狄仁杰走到他的身旁,只见写满字的卷子半垂在案边,一支笔滚落地下。“杨霖?”狄仁杰低低唤了一声,杨霖毫无动静。狄仁杰示意沈槐将杨霖的身子拉起来,半明步暗的光线下,杨霖双目紧闭,嘴角边溢出白色的口沫,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狄仁杰的眉头皱紧了,他探了探杨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转去握住杨霖的手腕。沈槐也很紧张,盯着狄仁杰悄声问:“大人,他……”狄仁杰的声音十分低沉:“已经没有脉了。”“啊?!”沈槐下意识地抓了抓杨霖的脉搏,随即愣愣地望定狄仁杰,似乎也没了主意。
狄仁杰面沉如水,暗影之下沈槐看不清他的表情。沉吟片刻,狄仁杰吩咐道:“沈槐,你立即派人去大理寺请曾泰大人,告诉他这里又命案要查,但为防惊扰其他考生,请他着便服前来。这里嘛……马上叫两名卫兵过来将尸体先移至正堂内室,并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你与我继续在此勘察现场。”
“是!”沈槐抱拳。狄仁杰跨出号房,和颜悦色地向东西两廊喊话:“有一位考生突发急症昏厥了,我们会立即安排郎中给他诊治。大家继续专心答卷吧。”考生们果然都松了口气,唯有赵铭钰向此处望了好几眼,才又埋头书写起来。
则天门楼之下,天津桥前,此刻又换了一幅光景。
亲眼看着波斯宝毯烧毁,在四夷众使前丢尽脸面,令高踞城楼之上的武则天气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个个大惊失色,张氏兄弟煞白着脸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结果页始料未及。在场的四夷使者们更是什么表情的都有,震惊、困惑、幸灾乐祸、暗自得意……
沉默许久,武则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五郎、六郎,后头还有什么安排?”张易之赶紧期前,小心作答:“禀、禀报圣上,后面原先安排的是杂戏……圣上,您看还要不要?”“当然要!”武则天的声音冷硬如冰,张易之悄悄抬眼,那张肃杀的脸上是愤怒,亦是绝不服输的气魄,张易之明白,女皇动了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