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她倒吸口气:“啊,李先生,你头上怎么了?”
李元芳抹一抹额头,满手的血污,他满不在乎地道:“哦,刚才看坟的时候太黑,不小心擦伤的罢……没事,你快睡吧。”说话间月影晃动,恰好照在他脸上。清白的月光下,他的形容显得分外憔悴。沈珺看得心惊,一下子愣在原地。
李元芳似乎也有点恍惚,冲她点点头又要走,被沈珺一把拉住:“李先生都这么晚了.今夜就别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阿珺帮你料理下额上的伤”李元芳略一迟疑,便跟着沈珺进了屋。
两人在桌边坐下,沈珺将蜡烛移到眼前仔细察看,他的额头上果然只是碰伤,问题不大。可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虚弱?沈珺掏出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一边关切地问:“李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赶路太累了?”李元芳怔了怔:“噢,我没事,倒是有点累了。”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小银盒,打开看看,里面空空如也。他摇摇头.如梦方醒般地对沈珺歉意一笑:“我刚才是不是很凶?”沈珺腼腆地道:“没有。”
沈珺擦干净李元芳额头的血迹,左右看看:“李先生,头发里也沾了些血。我把你的发髻松一松吧?”“好。”沈珺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发间擦拭,李元芳举起手:“把发簪取下给我。”金簪递到他的手中,李元芳爱惜地抚弄着,独一无二的清凉感觉从掌心渗入,帮他焦躁怨愤的心渐渐平静。沈珺注意到他的举动,好奇地问:“李先生,这金簪真好看,上回好像过见你用这个?”“哦,你也喜欢?”“嗯,这样简朴的金簪真少见.可我觉得特别好看……”
这回他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嗯,它是特别好……是我的妻子赠给我的。”“妻子?哦,李先生你回洛阳就是去看望她吗?”李元芳再次微笑了:“不是,她在塞外。”沈珺有些惊奇:“塞外?莫非——你是刚在塞外娶的吗?”“嗯,也可以这样说吧。”“哦,李先生你娶妻了啊.多好呀……”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最真挚的情感,还有掩饰不住的羡慕。李元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问:“那么你呢?阿珺.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所为何来吧?”
“李先生……”一声呼唤下,沈珺已然泪雨涛沱。不过短短的相处,在心中她已将李元芳当成了最亲近可靠的人,满腹的委屈喷薄而出,她再也无力克制:“李先生,是岚……啊,是我哥他、他也订亲了,可那位周小姐不喜欢我留在家里……我哥说梅先生等着我呢,就让我赶紧走。”“周小姐?哪位周小姐?”“好像是、是鸿胪寺卿周大人的女儿。”“鸿胪寺卿?”李元芳皱起眉头:”我记得是叫周梁昆吧?过去倒是见过几次,怎么?”他讥讽地问:“沈槐贤弟看上周大人家的小姐了?哼,可是我不明白,他订他的亲,你又碍到他什么了?凭什么
那位周小姐尚未过门就容不下你?”
沈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李元芳闭了闭眼睛,待沈珺稍稍平静,才又问:“阿珺,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是沈庭放的女儿吗?”沈珺放下手,睁大哭得通红的眼睛:“是啊,李先生……你、你为什么这么问?”李元芳不看她,接着问道:“你娘呢?她在哪里?”“我娘死了.爹爹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嗯。”李元芳点了点头:“那么沈槐呢?我想他不是你的堂兄吧?阿珺,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岚……”真相差点儿就要冲口而出,沈珺又生生咽了回去.她红着脸低下头:“李先生,你别问了,我哥不让我对任何人提起的。”“哦。”李元芳按了按额头:“所以他的确不是你的堂亲,而是——外人,是什么‘岚哥哥’,对吗?你昏睡的时候不停叫着这个名字。”沈珺一哆嗦,正想辨白,李元芳又开口了,奇怪的是他的话语中似有无限的苦涩:“阿珺,我自从离开庭州东归的这段时间里,常常会有种感觉,好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我总觉得,那些人和事都是我自己在头脑里臆造出来的……比如我远在庭州的妻子,很多次我都会恍惚,真有这么一个人吗?我真的遇到过她吗?好在——还有这金簪,把它拿到手里时,我就又能肯定了。”
说着,他将金簪递给沈珺:“帮我戴上吧。”“好。”沈珺仔细地替他插好发簪,轻声道:“李先生,你是因为太想念你的妻子,才会有那种感觉的。”李元芳看看她,思忖着道:“嗯,说得有理。那你呢?阿珺,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状况 ?比如说,突然发现过去的一切,你的爹爹、你的家,还有你的这位‘岚哥哥’全都不是真的,你会怎么样?”沈珺愣了愣:“我……可是他们都是真的呀,我从小到大都相信的。要是这些都不是真的,我、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活了。”“阿珺,你为什么活?”他的问题紧随而至,不带一丝怜悯。
沈珺垂下眼睑,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过往,流水般地自她眼前掠过,苦与乐都随风散去,留下的只有始终不变的相信,她抬起头,含泪微笑:“李先生,我为我的岚哥哥而活,这是我娘的遗愿,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黑沉沉的夜压上旷野,荒原上的每叶枯草都在寒风中战栗。黄河岸边、金辰关外,秋风瑟瑟、人烟迹灭,只有桌上一支快烧尽的蜡烛,陪伴着他们这两个僻宅孤魂。沉默许久,李元芳低沉地问:“阿珺,你有没有你的‘金簪’?一样能帮助你相信的东西?”沈珺飘渺的嗓音仿佛自天外而来:“有我娘留给我的遗书,那上头用血写着:‘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哦……遗书在这儿吗?”“没有了,被他撕了。”
那一年她才七岁,岚哥哥已经十五岁了。这天,爹爹和岚哥哥不知为什么大吵了一场,好像是爹爹要逼着岚哥哥去做什么事,但是他却死活都不肯答应。脾气乖戾的爹爹终于大发雷霆,冲着岚哥哥又叫又骂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岚哥哥脸色铁青地冲进阿珺栖身的厨房,当着她的面将娘的遗书撕得粉碎!小阿珺吓坏了,她不明白,一直都被爹爹当作宝贝收着的遗书怎么会到岚哥哥的手里,她更不明白,岚哥哥为什么会恨这遗书恨得咬牙切齿。她冲过去,抱住她的岚哥哥嚎啕大哭,一向对她很好的岚哥哥却将她推倒在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渺无音讯。爹爹心情不好,对阿珺更是打骂不绝,就在阿瑶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身穿着小兵的服色,他告诉他们,他已经从了军。爹爹依然愤懑不平,阿珺却只知道高兴,不管怎样岚哥哥好好的,还没有忘记她,这就足够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得仿佛能将时间凝固,能使人心枯萎。终于,李元芳有些艰难地道:“阿珺,沈庭放并非良善之辈,你从小到大的日子很难过吧?一定吃了很多苦?”“李先生!我,真的还好。”沈珺止不住地热泪盟眶,这样诚恳的情意,是她很少很少能体会到的,她的世界一直都那么狭窄,客不下除了沈庭放和沈槐之外的任何人……
“好。”李元芳看了看快烧到尽头的烛芯:“应该已是丑时中了。阿珺,你还是先睡吧,其它的明天再议也不迟。”他站起身来,沈珺忙道:“李先生,这么晚你别去我爹的坟了,也休息吧。”李元芳点点头:“是,我不去了,就在外屋坐着。阿珺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好是好,也就这间屋暖些,可你怎么睡呢?”“没事,我坐着也能睡。”
烛火泯灭,周遭再无响动。沈珺将脸埋到“被子”里,从那上面好像还能闻出塞外的风尘,是一种清冷苦涩的特别味道……渐渐地,泪流干了,风声也听不见了。“奸像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多记忆,都不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她精疲力尽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地就只有李元芳刚才的这几句话,沈槐和沈庭放的面目在一片漆黑中忽远忽近,似幻似真,慢慢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根植于她记忆最深处的那双温柔目光,陪伴着她沉入梦境。
第四卷:再见幽兰 第三十八章:凶嫌 (1)
天才蒙蒙亮,沈珺就醒了。睁开眼,看着窗纸上透进的朦胧晨光,短暂的片刻她不知身在何处,又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初醒的刹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打骂都尚未开始,阿珺躲在这难得的须臾清静中,悄悄地怀抱最天真的憧憬,幻想着就在某一个清晨,她心爱的岚哥哥从军中回来,犹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阿珺这样盼望了一年又一年,从七岁盼到二十五岁,岁月在等待中匆匆流过,偶尔,她也真的能等到那惊鸿一瞥,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后院的响动把沈珺从冥想中唤回,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她从床上直跳起来:“李先生,李先生……”无人应答她怯怯的呼喊。沈珺移身下床,穿外衣时手止不住地发抖,这所曾经是家的宅院再不能让她感到安全,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声音:“李先生,你在哪里?!”
“阿珺,到后院来,我在这里!”李元芳的声音隔着屋子传来,沈珺惊喜地喊:“哦,李先生,我来了。”她几乎跑着绕过堂屋,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只见沈庭放卧室前的泥地上,横七竖八摊了好几堆书籍,李元芳正搬着一摞书从屋内出来,头也不抬地招呼道:“阿珺,家里还有旧的衣服布单吗?取来裹书。
沈珺向前紧走几步:“李先生,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把地窖里的书都搬出来?”李元芳放下书,抬手抹了把满额的汗水:“嗯,亏得你家的地窖很隐蔽,家里来了那么多拨贼,居然都没发现。上回大家走得太仓促,这些典籍没来得及取走,我想这次还是一块都带去洛阳吧。”“哦……”沈珺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正想追问,李元芳一扭头又钻回地窖:“里面还有最后一样东西,等我取来 风再起,地上的书页被吹得哗啦啦翻动。沈珺不知所措地呆站着,直到李元芳又抱出一卷毯子,刷地摊开在她面前的地上,左右端详着问:“这毯子倒蛮漂亮的,看上去挺值钱。阿珺,这是你家的东西吗?我依稀记得上次你说不是的?”沈珺蹲到毯子前,蹙起眉尖没有吭声。
李元芳瞥了她一眼:“阿珺,这毯子恐怕就是那些赌徒要找寻的财物之一吧?”沈珺茫然点头,又纳闷地自言自语:“奇怪,这毯子真的和何大娘拿回来的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嗯,你在嘟囔什么?”李元芳忙着整理满地的典籍,随口吩咐:“阿珺,去找些旧布匹来,把书籍和这毯子都裹起来,既容易搬运也不至于太惹眼……”
沈珺依旧不动,李元芳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温言道:“怎么了阿珺?”“李先生,”沈珺抬起莹润的双眸:“你要把这些书运去哪里?”“当然是去洛阳。”“洛阳?”“嗯,还有你,阿珺,我要把你一起带回洛阳的。”
“我?回洛阳?为什么……”现在似乎已没什么能令沈珺震惊了,她只是木木地瞪着李元芳,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李元芳走到她面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解释:“阿珺,西域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你根本就没有能力在那里生存。因此.我才决定要阻止你去。”“你决定?阻止我去?”沈珺喃喃重复:“可梅先生怎么办?他不会生气吗?生我哥的气?”“不会。”李元芳平静地道:“梅迎春已经打消了迎娶你的念头。我身上有封书信,就是他亲笔写给沈槐的,诚恳表示他思之再三,不愿让你受远离家乡之菩,决定放弃原来的结亲之意。”
沈珺终于惊骇了,她猛然瞪大眼睛:“李先生!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梅先生他反悔了?他、他也不想要我了?”李元芳皱了皱眉,狠下心道:“没错,他反悔了。并且,还是我促使他反悔的。”“……你?!”李元芳继续道:“阿珺,西域之险恶绝非你所能想象,在我看来,你若是去了那里……大概活不过一年,所以我决不会让你去的。”沈珺愣了半晌,终苦苦一笑:“阿珺就是样东西,也不能让你们这样扔来丢去吧!”她转身就走,李元芳忙唤:“阿珺,此中内情再容我慢慢给你解释,你会明白的……”“李先生,你不用再解释了。”沈珺打断他,哀怨的神色完全被悲愤取代:“阿珺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自去年除夕在这里相遇,你就一直在替阿珺打算,阿珺感激不尽。可是这一次,阿珺绝对不愿再回洛阳,既然梅先生不要我,天下之大,从此便没有阿珺的容身之处。大不了,大不了,我就一死了之,再不劳大家替我操心了!”
“阿珺,恐怕这由不得你。”他的声音中不带一点感情,沈珺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张严峻的面孔:“李先生,你……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只不过是、是第二次见面,为什么你要事事处处摆布我?”李元芳冷笑一声:“摆布你?阿珺,我一点儿都不想摆布你,但我更不想你死!”沈珺闭起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耳边他的声音似远且近,是那样不真实。“阿珺,关于生死,我自认还有资格说上几句。死,真的太容易了……”
李元芳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珺睁开眼睛,他却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地面说话:“死得不明不白是最没意思的事……阿珺,请你信我这一次,断断不要轻言生死。”泪珠滚下沈珺的面颊:“可是李先生,昨夜我都告诉你了,岚哥哥就是阿珺的命,没有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怎么活……”李元芳摇摇头:“这些都等回到洛阳以后再说,好不好?留在此地,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略带怅惘地道:“阿珺,你觉不觉得此时此景,和今年元旦你我在这里谈话十分相似?我刚才一阵恍惚,真好像旧日再现,又仿佛我兜了个大大的圈子,重新回到原地……”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沈珺已然会意:物是人非.九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她都大不一样了。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李元芳果断地下了结论:“事不宜迟,咱们赶紧把这些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