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他的话,更不会用这样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狄仁杰想了想,点头道:“好,元芳,我这就随你去。”话音刚落,张昌宗在正堂前大声道:“叛军甫定,本钦差要立即升堂问案!狄阁老,你怎么还在那里嘀嘀咕咕?来人哪,带陈松涛,狄景辉!”
狄仁杰略一犹豫,李元芳忽然朝他抬起头,皱了皱眉,轻声道:“大人,您去审案子吧。不要耽误了正事。我这就去蓝玉观把韩斌带来。”狄仁杰越发感觉他的神色不对,虽不知就里,却分明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焦虑,他到底怎么了?狄仁杰紧张地思考了下,低声道:“元芳,你别着急,等我一会儿。”李元芳又低下了头。
狄仁杰来到张昌宗面前,微微躬身道:“钦差大人,蓝玉观案子中尚有一位关键证人未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从蓝玉观逃走的小孩韩斌。老臣请钦差大人再稍等片刻,待老臣去将那小孩带来后再审案不迟。”
张昌宗道:“派个人去便可,狄阁老何必要亲自前往?”
“这孩子十分关键,其他人去老臣不放心。必须是老臣和李元芳一起去。”
“莫名其妙!”张昌宗怒道:“李元芳在搞什么名堂?!从一开始就对本钦差大为不敬,现在又如此行事诡异,狄阁老,你太纵容他了吧。不行,本钦差现在就要审案,狄阁老,你想走就走,请便吧!”
狄仁杰脸色变了,他强压怒火,沉声道:“钦差大人,没有李元芳擒住陈松涛,株杀郑畅,你此刻是不是可以安稳地坐在这里还未可知。他怎么就行事诡异了?老臣倒觉得钦差大人你的行事很诡异。老臣想提醒你,恨英山庄的案子还没有结呢。冯丹青为什么要杀范其信?她死前说的那几句话,还有钦差株杀冯丹青的行为,都着实可疑的很呐。”
张昌宗嚷起来:“狄仁杰!你想威胁我?!”
狄仁杰双眼精光四射,厉声怒吼:“老臣只想请钦差大人不要逼人太甚!”
张昌宗在武皇身边见惯了狄仁杰忠诚谦卑、不尴不尬的态度,此刻看到他暴怒至此,本来就心虚,还真的有些胆战心惊。吴知非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赶紧上前道:“钦差大人,既然韩斌是关键证人,还是待韩斌到案后再作审理。此刻夜色已深,就请钦差大人在此大都督府内安歇,明天早上再审案。沈将军,请你立刻安排大都督府的防务,要确保钦差大人的安全!”
沈槐答应着,狄仁杰已转身快步来到李元芳面前,微笑道:“元芳,咱们走。”李元芳轻轻“嗯”了一声,领头往外就走,沈槐赶上来,悄悄在狄仁杰身边道:“狄大人,我派三十名可靠兵卒给你们,一路保你们安全。”“好,多谢沈将军。”
并州郊外,蓝玉观。
“原来这里就是蓝玉观啊。”沿着夹缝鱼贯而入,来到热泉潭前的空地上,一个兵卒忍不住感叹道。周围仍然是一片肃静,伴着热泉瀑布的水声,这句感叹荡起悠悠的回音,清晰地传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狄仁杰和李元芳的耳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举头环顾四周, 月亮骤然间大放光明,只映得满地清冷,地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晨雾弥漫的边缘,几颗孤星,在绝壁之上闪着凄冷的光。
李元芳语气急促地唤道:“大人,快来。”他率先推门走进韩锐、韩斌的小屋,移开木榻,举起火把,仔细地检查遮蔽洞口的盖板,从缝隙里拉出根细细的草叶,他憔悴的脸上露出微笑:“没有人来过。”狄仁杰走过去,李元芳已经掀起盖板,闪身让到一边,轻声道:“大人,您自己进去吧。我嘱咐过韩斌了,他会对您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的。”狄仁杰疑惑地回头,也轻声问道:“元芳?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李元芳摇摇头,仍然微笑着低声说:“大人,我就在这里守着,您和韩斌谈完了,就把他带出来,我等着你们。”说着,他伸出手搀扶起狄仁杰的胳膊,小心地扶他踏入洞中的石阶,才将手中的火把递给狄仁杰。看着狄仁杰举着火把慢慢拾级而入,直到消失在漆黑的洞中,李元芳才在洞旁缓缓坐下,他下意识地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不再想任何事情,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洞口,等待着。
等到韩斌的小脑袋自洞口冒出,欢叫着朝他扑过来,李元芳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伸手去搂,韩斌一钻到他怀里就不肯松开,一遍遍地叫着:“哥哥,哥哥。”狄仁杰紧跟着也从洞中出来,却面沉似水,看到韩斌缠着李元芳撒娇,便俯身来拉韩斌,嘴里说道:“来,好孩子。狄爷爷有非常重要的话说,你先让开。”
韩斌很听话地松开手,让到了一边。狄仁杰边疾步朝门外走去,边低声说:“元芳,我们去那热泉潭边。”李元芳一言不发地低头跟着狄仁杰,二人并肩来到热泉潭边,狄仁杰面向那热泉瀑布,深吸口气说:“韩斌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这孩子很细心,他数过身上带的药丸数量,刚才他对我说,那药丸不知怎么少了一颗。”狄仁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道:“元芳,如果那药丸还在你身上,把它给我。”说到这里,他再也没有勇气直视李元芳的眼睛,高仰起头,缓缓伸出不停颤抖的右手,随即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只握了一下,手心里面就触到一个小小的圆球,狄仁杰的脑海里面已是一片空白,仰起的脸上刹那间老泪纵横。他透过迷离的泪眼,看见悬下瀑布的绝壁顶上,已有几缕金线破雾而出,但这日出不像生机勃勃的新生,却似无奈的绝然,面对污秽压抑的尘寰,自知结局的最后一搏。几番挣扎之后,终于,长夜转白,环宇合流,又是新的一天来到了。
狄仁杰松开紧握的右拳,任凭那颗小小的褐色药丸从掌心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深潭。一个辗转很久都无法做出的决定,终于在他的心中坚定下来。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李元芳早就走开了,狄仁杰缓缓拭去眼角的泪水,迈步朝小丹房走去,来到门边,韩斌眨着明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狄仁杰蹲下身去,慈爱地摸摸孩子的脑袋,道:“斌儿,好孩子,快,去找你哥哥,去陪着他。”韩斌答应了一声,赶紧往绝壁跑去,他刚才看得很清楚,李元芳离开狄仁杰后,就走到夹缝外面去了。韩斌跑出夹缝外,果然,李元芳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韩斌几步便奔到他的身边,看到李元芳在揉眼睛,韩斌便去拉他的手,满手的汗,韩斌有些紧张,忙问:“哥哥,你怎么了?”李元芳摇摇头道:“没什么,汗流到眼睛里了,有点涩。”勉强笑了笑,他又道:“斌儿,你数过那些药丸吗?”韩斌有些糊涂了:“没有啊,我从来没数过,数它干什么呀……”“哦。”李元芳又揉了揉眼睛,可眼前还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了,阵阵剧痛中,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韩斌在说:“哥哥,你不舒服了吗?来,你靠着我,靠着我。”
前传:并州迷雾 第十二章(III)
洛阳,宫城外,天津桥前。
狄仁杰刚从马车上下来,耳边有人在唤:“狄阁老,别来无恙啊。”狄仁杰一抬头,相王李旦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殷切地注视着他。狄仁杰赶忙迎上前,叫了声:“王爷。”正要躬身施礼,李旦抢前一步将他搀住,颤声道:“阁老,才一个多月不见,怎么就憔悴至此?”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狄仁杰淡淡一笑:“人老了,便如风中秋叶,一日不如一日了。”李旦连忙摇头:“阁老这话太伤感,为了大周,阁老也一定要珍重啊。”狄仁杰道:“王爷不必担心,老臣很好。王爷也是来见圣上吗?”
“是啊。狄阁老,咱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谈。”
“王爷请。”
李旦与狄仁杰并肩走入应天门,李旦低声道:“阁老的来信本王都看过了,并州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感叹啊。”
狄仁杰点头:“老臣听说圣上已命王爷亲自审理陈松涛,不知道情况如何?”
李旦道:“陈松涛虽为人奸诈狠毒,诡计多端,却原来是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他现已对其五年前与魏王共同策划谋反的罪行、一年前谋害王贵纵将军的罪行,以及在蓝玉观的罪行一概供认不讳。本王今天入宫,就是要向皇上面陈案件详情。”
狄仁杰沉吟着道:“魏王已逝,老臣料想皇上必不会再做追究,有陈松涛承担下全部罪责,这些案子也都算了结了。”
李旦点头:“嗯,此案一结,陈松涛、郑畅一伙在并州的势力也土崩瓦解,本王终于可以真正执掌并州军政,本王今天入宫,还想请求皇上允本王即日去并州巡授,整顿并州一切军政要务。”
狄仁杰道:“王爷想的很对。有王爷在,老臣相信并州一定会气象一新的。”
李旦低声道:“阁老的三公子被押在大理寺另案审理,本王已经关照过大理寺卿,狄公子并没有受苦。”
狄仁杰颤声道:“多谢王爷关照。”
李旦又道:“狄公子的涉案情况也已审理的十分明白,大理寺卿的奏章本王看过了,狄公子罪不致死,本王会恳请圣上酌情宽处,请阁老放心。”
狄仁杰又道了声谢,语带哽咽。
不知不觉,二人已来到御书房前,一名绯衣女官迎上来道:“相王爷请进,请狄阁老先在此等候。”
李旦进了御书房,狄仁杰站在廊前默默等候,心中只觉得一片清明。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李旦出来,向狄仁杰含笑点了点头,便朝外走去。绯衣女官将狄仁杰引入御书房,低声通报:“陛下,狄阁老来了。”
书案前,武则天慢慢转过身来,表情复杂地注视着狄仁杰稳步走到面前,见狄仁杰口颂圣安,掀袍服下摆就要下跪,武则天忙伸手来搀,沉声道:“怀英啊,朕说过好多遍了,。517z。你见朕就免了跪拜之礼,你这一跪朕全身都疼啊。来人,快给国老看座。”
狄仁杰落座,武则天上下打量着他,良久,才点点头说出一句:“事情朕全都知道了。怀英啊,你受委屈了。”
狄仁杰浑身一颤,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只叫了声:“陛下。”便说不下去了。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君臣二人相顾无言,心中都有万千思绪翻涌着。半晌,武则天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向狄仁杰举手示意,看着狄仁杰又坐下来,才缓缓启口道:“怀英啊,现在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突然让你致仕回乡了吧。”
狄仁杰低头答道:“陛下,臣不愿妄测圣意。”
武则天一愣,微笑道:“你啊。你这是有怨气啊。”
“老臣不敢。”狄仁杰又要起身,被武则天抬手按住。武则天笑着摇头道:“怀英啊,你就是有怨气,朕也绝不会怪你,人之常情嘛。朕倒是希望,经此一劫,你我君臣之间不仅不会失却和睦,反而能更添一份难得的信任,怀英,你能帮朕实现这个愿望吗?”
“陛下!”狄仁杰颤声道:“陛下的深情厚谊实在令臣既感且愧,臣,臣……”他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武则天愣愣地看着他的样子,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怀英,你可知道,当朕接到密报说你的儿子狄景辉牵涉在五年前的案子中,而你的姻亲陈松涛又在并州一手遮天,做出种种可疑之事,朕真的不敢想象,怀英你与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朕不相信你会谋逆,更不相信你会与陈松涛联盟,这样做与你一贯的立场相违背,但事情牵扯到你的儿子,朕又担心你会因此而被人牵制,受人肘掣,做出违逆背反的事情来。并州的一切太过扑朔迷离,千丝万缕的牵绊令人困惑。朕思虑万千,还是决定让你回乡,也是给你一个机会,亲自去梳理和处置这一切。”说到这里,武则天对狄仁杰颇有深意地一笑:“怀英啊,朕想,你的家事还是应该让你自己去处置啊。”
狄仁杰苦笑道:“老臣明白,陛下这么做是体谅老臣。”
武则天点头:“怀英,你没有让朕失望。吴知非、沈槐他们做的也很好,如今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至于如何处置狄景辉,朕心中也已有计较,怀英,你放宽心便是……你自己嘛,也该结束致仕,重回庙堂了。朕,一时还离不开你呢。”
狄仁杰依然苦笑着,只低声道:“万岁天恩浩荡,臣万死难报。臣遵旨。”武则天沉吟了半晌,又道:“怀英,除了查察陈松涛一案之外,朕让你去并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狄仁杰点头道:“恨英山庄。”
“嗯。就是这个恨英山庄,张昌宗的奏章朕看了,可是还有些疑点解释不清,朕想,怀英你一定能给朕带来清晰的答案。”
狄仁杰淡淡地道:“钦差大人的查案结果,老臣怎可妄加评论。”
武则天皱起眉头:“怀英!朕知道你和张昌宗素来有些嫌隙,但朕在你们之间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这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见狄仁杰低着头不搭腔,武则天道:“你这个样子,又是为了那个李元芳吧。”
狄仁杰欠身道:“陛下,陈松涛、郑畅叛乱弗定,钦差大人就以擅自行动之罪将李元芳羁押了起来,老臣这一路从并州回神都,都再没能和元芳见过一面。李元芳为破解蓝玉观案件,平定陈松涛、郑畅的叛乱立下大功,且身负重伤,却遭到钦差大人如此对待,老臣实在于心难平……”狄仁杰的声音颤抖起来。
武则天安抚道:“怀英,这些情况朕都清楚。李元芳破案、平乱有功,但他目无钦差桀骜不驯擅自行动也都是事实,不办他恐损皇威。如今他虽被看管在吏部的馆驿,其实也没有为难过他。那个小孩,就是蓝玉观的什么韩……”“韩斌。”“对,那个韩斌还一直和他在一起。”狄仁杰恳切地道:“陛下,老臣也知道,李元芳侍功骄横、越来越难以管束,但他毕竟跟在老臣身边十年,老臣与他还是很有情谊的。他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老臣……想去看看他。”武则天仔细观察着狄仁杰的表情,道“嗯,不急,待事情了结,狄景辉和李元芳你都可以见到。”
沉默了一会儿,武则天道:“怀英,恨英山庄的案子,朕总觉得张昌宗的奏陈没有讲述地很清楚,朕想听你把这案子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一说。”
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