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时候,他的表情却有了变化!他显得想起了些什么,很费力地要说出来。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里面。’
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后来他又陆续告诉我:他叫黄少平,来自安徽农村。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来省城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只能暂住在水泥管里,靠捡卖破烂过日子。
我又问他案发当天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似乎又出了问题,只摇头不说话。也许明天我得带些爆炸现场的照片过来。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晴
……
我向黄少平出示了爆炸现场的照片,他显得很惊恐。我告诉他: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这个工厂里被炸死了。他当时也在现场,被炸烧到重伤。在我的提示下,黄少平终于慢慢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况:
案发当天下午,黄少平看到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先后进入了那个废弃的工厂,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当那个女子进入工厂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悄悄地进去窥视。他看到了后来的那一男一女,也听到了一些对话(对话过程与罗飞的描述基本吻合),但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爆炸便突然发生了。
据黄少平描述,最先进入工厂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来前半小时便离开了。照此推断,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凶。黄少平在水泥管中远远看到了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据他自己说,如果再见到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有可能认出对方来的。
……”
看到此处,罗飞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既然这个黄少平见到了疑犯,为什么没有做模拟画像呢?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释:当时还没有电脑模拟的技术,而手工绘图则需要叙述者对目标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黄少平只是远远见到那名男子,很难做出准确的描述。
再接着往下看那些日志,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内,专案组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郑郝明记录日志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文风中也透出一种失望和挫败的情绪来。在两年之后,因为没有再出现新的案件,专案组暂时解散,相关的侦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郑郝明的日志却在不久之前又写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志是郑警官遇害之后刑侦人员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
“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阴
我以为那件事早已结束,所有的回忆都会像那些档案一样被永远封存。也许我错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内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网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脏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太熟悉那个字体了!标准的仿宋体硬笔书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过何止百遍!
我打开了那个网址,网页上的内容令我震惊。是‘他’又回来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这只是当年知情人的一个恶作剧?
专案组早已解散,那些组员也许只有我还在第一线工作吧?我该怎么办?向省厅报告,重新启动侦查程序?这似乎有点儿太冒失了……可这起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密,还不能让韩灏他们插手,还是我自己先想些办法吧。
……”
原来如此!罗飞终于知道郑郝明为什么在十八年之后又关注起这桩案子:原来是Eumenides给郑郝明也发了匿名信,引导后者浏览了网络上的“死刑征集贴”!联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罗飞禁不住感到深深的耻辱和羞愤:很显然,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郑郝明一样都只是被戏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当他准备再次启动这“游戏”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当年的那些玩偶。
我会让你见识到“玩偶”们的反击!罗飞咬咬牙,继续往下看。
“二○○二年十月十四日 晴
今天我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省厅的曾日华。这个小伙子答应帮我进行网络监控。在他的帮助下,我已经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队里的数码相机,这个东西用起来还挺麻烦的,我学了好久。因为事关机密,我也不能叫别人帮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 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黄少平,不过他的辨认并没有什么成果……
网上的那篇文章,看贴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发贴者却没有什么动静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
那些上网的人,多半是些毛头孩子,很难把他们与十八年前的案子联系起来。也许我该查查这些孩子,听说前一阵省厅的电脑数据库受到过黑客攻击,没准四一八案件的资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郑郝明的日志到此终结。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厅报告就好了。”罗飞暗暗叹息一声,迷离起目光,似乎想与另一个世界中的郑警官有所交流,“在与凶手搏斗的时候,你一定知道这不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了,只是这一切已然太晚。”
笃笃笃——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他迅速将案卷理整齐,然后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慕剑云。
“罗警官,你好!”对方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打量着对方,目光里带出些询问的意味。见对方不像是临时串门的样子,他便猜测着问道,“谈案子吗?”
慕剑云立刻点点头。
“那进来说吧。”
罗飞把慕剑云让进屋,两人在沙发上对坐了。慕剑云往书桌方向瞟了一眼——那里正堆放着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刚看了案件资料,有一些问题,需要请教罗警官。”女讲师开门见山地说道。
罗飞笑笑:“慕老师太客气了。请教谈不上,我们一起讨论吧。”
“嗯。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所以我考虑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会对案犯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进行分析,从而推断出他的社会背景、人生经历、性格特征等的东西。具体到这个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还是最近的网络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这个——”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便笺上写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后问道,“你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罗飞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尴尬,然后他摇头道:“我的英语水平并不是很高……”
慕剑云却像是做好功课来的,很详细地解释道:“你可以把它翻译成‘欧墨尼得斯’,这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的名字。传说中,欧墨尼得斯会追捕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都会跟着对方,使罪人们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并最终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复仇女神?”罗飞品味着这个神话中的角色,与那些匿名信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显然会让人产生某些有趣的联想。
而慕剑云正是要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在四一八案件中,两个被害人都曾接到过匿名信,信的内容则是以欧墨尼得斯之名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从表面上看起来,凶犯似乎是要借复仇女神的名义惩罚那些罪人。”
罗飞“嗯”了一声,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慕剑云接着说道:“所以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两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们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这一点会关系到我对凶手行为动机的评价。”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是否渎职、受贿、涉黑?这个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一个警校学员而已。至于袁志邦——”罗飞犹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内容,你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慕剑云对罗飞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撇了撇嘴:“什么叫可以认为?罗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时,我希望你给出准确的、肯定的回复。”
“好吧。”罗飞无奈地苦笑着,“袁志邦是个非常出色的警校学员,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太喜欢招惹女人了。”
慕剑云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确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女人缘泛滥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志邦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在案发前半年,他刚刚换的一个女友是本校学行政管理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也确实很喜欢她,那女孩甚至还为他打过胎。当时我还想:也许这小子这回能定下心来了吧。可是——”罗飞尴尬地摇摇头,“几个月之后,袁志邦还是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慕剑云蹙起秀眉问道。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性?总之是他甩了那个女孩。女孩哭红了眼睛来找他,他还让我帮他挡过。没想到那女孩一时想不开,后来竟投河自杀了。”说这些事的时候,罗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纤弱悲伤的身影,他的语气也因此有些内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虽然是心理学专家,但女性的本能还是使慕剑云忍不住瞪了罗飞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点儿都不触动吗?”
罗飞摇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通过电台聊天认识的笔友。两人书信往来了一阵之后,决定正式开始约会。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正是案发的当天。”
慕剑云“哼”的一声,表达了对袁志邦的愤慨情绪。同时她也暗自点头:不错,罗飞在开会时就说过,那天袁志邦外出是为了去约见一个笔友。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道:“那这个笔友应该是在案发前最后见到袁志邦的人了?”
罗飞轻轻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结果会让你失望的。专案组当天就来到我们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个笔友间往来的书信,并且根据书信地址找到了发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学的某个女孩。可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约袁志邦见面——这一点她的同学可以证明:她当天一直都没有离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
“约袁志邦见面的最后一封书信,虽然也沿用的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并不是女孩写的。”
“有人冒充女孩给袁志邦写了信?”
“是的。”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郝明警官后来告诉我,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标准的仿宋体。”
“是Eumenides!”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过这种手段把袁志邦骗了出来。”
“袁志邦住在学校里,在这样集体生活的场合,要想实施凶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志邦骗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弹又可以把现场所有的证据毁得干干净净。”罗飞从刑侦学的角度进一步解释着。
“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慕剑云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头看着罗飞,目光闪动,“不过就这一起案件来说,他还真是做了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呢。”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撇着嘴低下了头——自己的至交好友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慕剑云却不罢休:“玩弄女性,致人怀孕后又抛弃,最终把人逼死。罗警官,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罗飞迎向女讲师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郑重地说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知道,他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好吧。”慕剑云似乎也觉得这样去追究死者有些过了,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罗警官,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了心中的某些疑问。现在我对案犯的心理轮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不知道你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
“我打算去见见黄少平。”罗飞从资料堆中抽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郑警官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他。明天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反正韩灏那边的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插手。”慕剑云提议道。
在探访案件相关者的时候,有心理学专家相伴无疑是多了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罗飞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时分,但是秋雨淅淅,阴沉的天气给人造成一种昏昏暮霭的错觉。
黄少平从疼痛中醒来。遍布他全身的那些伤口表面上已经愈合,但一到阴雨天气,便阵阵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让痛感把自己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女人扯断了炸弹的引线,然后一团火光便从那一男一女身上翻腾燃起,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已扑面而来。
“完了!”在思维丧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他还是活了下来,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烧伤,另有七处骨折的情况下,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即便如此,那个瞬间已足够改变他的命运。当他从地狱挣扎而回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废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个瞬间被击得粉碎。从此他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害怕见到他,他也害怕见到别人。他孤独得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真正了解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八年,却比很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每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后将走向一个怎样的终点。答案有时如此清晰,有时却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黄少平在阴冷的晨光中挣扎着,他把身体蜷到床角,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听见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来的孤独生活使得他的听力比正常人要灵敏了许多。
果然,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呀?”黄少平声音嘶哑,像是从牙逢里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这个小屋,除了警察,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黄少平艰难地起身,拄着双拐挪过去打开了屋门。
一对便装男女站在门口,当他们看到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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