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我觉得纸巾王说得没错,女主人和我一样都是宠物。看似生活在围着她运转,其实这一切都是假像,那内心的孤立才是刻骨真实的。
难道女主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逃遁?还是说,她逃遁的力量和勇气早已被现实生活消磨得荡然无存,梦想成空洞的记忆,自由成挥霍的物质,只有在与初恋情人的偷欢中,才能回味真实的自我。那我呢?也有被现实生活麻痹的一天吗?直至忘记了草原,直至谄媚成为生存的本能,直至梦是唯一回家的归途。想到此,我感到未来在前方穷凶极恶的等着我,等着把我一口一口的蚕食,然后再把我一口一口的吐出来,吐出来的我是连记忆都被篡改的我。
等到女主人陷入伤感的梦中,我又独自来到屋顶,骑在灰旧的房檐上,朝着黯淡的星空发呆和咀嚼着记忆。放眼城市,着实鬼魅,点缀着霓虹的黑夜中不时传来狗的狂吠。我忽地来了一股勇气,仰天长啸,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不能再等了,生活不会给你太多的机会!
我跑到客厅,摇拽沉睡中的臭美,醒醒,我需要你的帮助!
臭美睁开惺忪的眼睛,见是我,不无嘲讽的说,怎么?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秘密的煎熬,需要一个朋友为之分担?
我说,你说对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没有朋友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说,那你需要我怎样的帮助?
我说,帮助我回家!
他说,回家?回哪里?
我说,草原,内蒙古,族群,自由的生息……
他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别急,先把舌头上的汗擦掉再慢慢说。不然你说得混乱,我听得更是糊涂。
我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缓缓打开记忆的闸门:我是一只狼,自由生息在美丽的内蒙古大草原,直到有一天,附近出现人类的踪迹……我说完后,臭美的脸都绿了,两眼发直,牙打牙直哆嗦,羽毛也一根根的竖起来。看来,我的真实身份果然吓着他了,而且不轻。
我凑近嘴巴对他说,臭美,你没事吧?
他见状,一瞪眼,晕了!
我连忙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敷在他的额头上,不大一会儿,他颤悠悠的醒过来,哭腔着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狼啊,这让我以后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说,你不要亲信别人的谣言,狼是温柔一类。
他说,你当然这样说自己喽。
我说,如何才能让你相信我呢?
他说,即使我相信你,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适应吧?你瞧,我的小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已呢!
我忽地拉住臭美的手,把他吓得尖叫起来,你要干吗!我没有理睬他,继续拉着他的手将之抚摩我的眼睛、脸、耳朵、鼻子、嘴巴……还怕吗?我问。
他渐渐缓和惊恐的情绪,长嘘道,不怕了。
我说,恐惧很脆弱,只要你勇于触摸它。
他微笑着,蓦地一怔,随即拉着我直奔向楼上。
我说,这是去哪?
他说,去书房。
臭美从书柜里拿出一张纸摊开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是张最新版的中国地图。他指着上海说,你在这。又用手指在别处划了个圈说,这是你要去的地方,内蒙古。然后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把两处连成一条直线说,即使你走最近的路线,也有两千多公里,其间要越过长江、黄山、淮河、秦岭、黄河、黄土高原、长城……起码要走上半年,尚且年幼的你如何能回得去?
我沮丧的说,是啊,不要说这迢迢千里,就是在这城市里我都会迷途的。但我一定要回到草原,那里才是我的家,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否则,我迟早会变成一只狗的,将彻底遗忘真实的自我,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慰藉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想回家!可悲的正是你所恐惧的,家的记忆已从我脑海里完全消褪,只是在梦里常来到一片葱郁的山林,我想,那或许就是我遗失的家园。
我说,所以我要赶在记忆消褪之前回到草原。
他说,我支持你,并尽我所能帮助你!
我激动万分,抓住他的翅膀说,你真能帮助我回家?!
唉呦!你弄疼我了!臭美痛苦扭捏着。
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松手,不停的道歉。
他依旧脸色难看,翅膀耷拉着。他尝试动了动,无可奈何的说,骨折了!
我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臭美忍着巨痛,从容不迫的指挥我拿止痛药和纱带。好一阵手忙脚乱后,我才帮他包扎好受伤的翅膀。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再次惶恐的向他道歉,请原谅我的粗鲁,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他苦笑着说,没事。我生怕他表面不生我的气,心里面却怨恨我,于是随手操起桌子上的一只烟灰缸,递给他说,砸断我一条胳膊吧!来,砸吧!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蹙着眉头说,瞧你见外不是,我们不是亲密盟友吗,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我说,你真得不记恨我?
他说,记恨有何用,我又打不过你。
我一时语塞,他忽地大笑道,和你说笑呢!
臭美的豁达和宽容令我再次羞愧,倘若有一天,我回到了草原,一定不会将他遗忘,他是对“朋友”最好的诠释。
臭美让我安静的坐在一旁,自己则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为我策划返回草原的方案。等待的过程是焦灼的,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祈祷着臭美的骨折不会影响到他的智商。等着等着,我竟然已在路上了,一切美丽极致的风景在朝我招手,我愉快的回应,晃眼间,便回到波浪般起伏的草原。
嗨,醒醒!臭美用笔头敲打着我的脑袋。
原来又是美梦一场,倘若自己永生回不到草原,那我情愿在这美丽的梦境中不要醒来。
他说,又在做梦吧?还是让我使你梦想成真吧!
我兴奋的抱住他说,你想到办法啦!这亲热的举动又差点把他闷死。他直喘粗气说,求求你,别对我这么热情好不好,人家实在消受不了!我又是一通发自肺腑的道歉。
他说,我帮你制定好了返回草原的方案,经过严谨的推敲后,可操作性百分百。
我急切的催促着,快点讲,到底需要我怎么做?
他咳了咳嗓子说,渴啊,有杯橘子汁就好了。
我心领神会,急速从厨房取了瓶橘子汁递给他。臭美畅快的大喝一口后,顿了顿,胸有成足的说道,徒步走到内蒙古大草原跟慢性自杀无异,所以你必须充分利用人类现代化交通工具。首选当然是飞机,但飞机安全性不够,一旦遇到发动机熄火、暴风雨天气、恐怖分子劫机等导致飞机一头栽,连骨头都找不到。汽车也不行,跑得慢不说,而且人多心杂,碰到小偷和狗贩子的几率最大,万一你被拐到哪个穷山沟的煤窑做苦力,一辈子就算报销了。轮船其实不错,有图书馆、电影厅、咖啡室等娱乐设施可大大消磨无聊的旅途,兴致好的话还可以早看日出,晚观夕阳,夜赏星河。可惜内蒙古大草原不靠海,也无河流相连,若等南水北调的水利枢纽完工起码还要十几年,我想你是等不了的,所以此方案不现实。惟有火车最可行,跑得快,又稳当,而且买票不用身份证。我查了列车时刻表,恰好今晚有趟直达呼和浩特的班次,一天一夜即可到达。然后,你辛苦一点,步行一两天就能回到大草原了。
我急切的说,好,就坐火车,连夜就走!
他蹙着眉头说,且慢!
我说,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他说,问题的关键你是非人类,又是独自旅行,江湖之险恶是你史料不及的。我怕你还没赶到火车站,就被交警阻截,以监护人不同行为由,将你遣送回来。你回草原的大计岂不露馅,以后再想走就难上加难喽!
我六神无主的嚷道,那怎么办?你制定的方案不是经过严谨推敲后,可操作性百分百吗?
他又咳了咳说,我不是最后可行的方案没说吗。
我埋怨道,你就直接说可行的不就得了!
他说,若不说些不可行的,岂不是显得我没水平。
我说,别卖关子啦!不管可行与不可行,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超级天才!
他说,那我就说了?我的最终方案就是快递!
快递?我问,快递是什么意思?
他得意的说,就是把你装到一个木箱里,放在门口,木箱外面写上呼和浩特的地址,然后我打电话给铁路快递公司,让他们连夜收货用最快的火车把你发走,这样你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草原了。
果然是绝好的方案!我忘乎所以的抱住他夸赞道,你真是天才!不,是天才加我的偶像!
他又猛烈的喘息道,松手!憋死啦!
说干就干,我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回到草原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时间不长,在臭美的协助下,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一个废旧的木箱,拖到门口,写上地址,装入两天的食物和水。然后,我跳了进去。
我对他说,里面虽然挤了些,但总体感觉还不错。
他再三叮嘱道,谨记,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被人发现就前功尽弃了!
我说,那是当然。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紧张兮兮的问我,你的狗证在身上吗?
我把狗证从口袋里掏出来说,在了。
他拿过狗证仔细端倪着,说道,一定要收好它,万一你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狗证是你唯一的合法证明,即使你被人遣送回来,也总比被人当作一只流浪狗投进监狱强得多。说完,他把狗证亲自塞进我的口袋,拍了拍。
我说,谢谢你的提醒。
当我看着臭美以半残的身躯举起沉重的铁锤时,感激之情又不知不觉从心底奋涌而出。我想,必须对他表示什么,虽然我无以回报。
我说,且慢!
他狐疑的问,留恋城市,改变主意,不想回草原了?
我说,我只是想在最后分别的时刻拥抱你,很轻的。
他说,不了,越是难以割舍的别离,我们就越要表现得坚强,就让别离在心中进行吧。
我说,对,在心中别离,胜过千言万语。
他重新拿起钉子锤子,蓦然,又犹豫了起来。
我说,怎么?舍不得我了?
他木然的看着我,稍顷,从身上拔下一根羽毛递给我说,答应我,回到草原后请将我的羽毛丢入风中。
我说,为何?
他说,在城市长久的生活,使我不仅遗忘了家园,就连飞翔也淡忘了,这根在风中飘荡的羽毛就如同我重新展开翅膀,自由飞翔在蔚蓝的天空。答应我,让我再次飞翔起来!
我颤抖的接过羽毛说,我答应你,让你再次飞翔起来!
他说,但愿如此。
我说,只要你想,就会的。
他把木箱缓缓的盖上,最后一瞬说道,旅途愉快!
我用耳朵贴着木板,仔细辩听着外面世界的响动,这是我唯一可运用的感知,从而判断我在旅途中的什么地方,离草原还有多远。当然,就目前而言,我还在旅途的起点。木箱里漆黑一片,蜷缩在里面的难受滋味可以想像,但纠缠我的情绪却是回家喜悦和旅途忐忑掺半。时间不长,果然有一辆汽车嘎然停在身边,接着木箱腾空而起,被重重的丢在车上。
旅途终于开始了,我在回家的路上。
车子走走停停,不断有东西被搬上来,哐哐当当的压在我藏身的木箱之上,弄得吱呀作响。想不到半夜叫快递的人还这么多。我敲了敲木板,觉得木箱够结实,不会被后上的货物轻易压扁,于是放心的睡起觉来,不再去想漫长的旅途。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醒,接着是哗哗啦啦的强烈震动。木箱随之翻着跟头往下坠,我也晕头转向的跟着滚,食物噼噼啪啪的砸在身上,一根香肠还掉进我的鼻子里,痒得我打了个喷嚏。奇怪,打完喷嚏后就安静了,万籁无声。我想应该被扔在了火车的邮厢里,那快递员也实在可恶,对待人家的邮件如此粗鲁!我缓了一口气,然后摸黑把散落的食物归整好,今明天还要靠它们支持呢。一切毕后,睡意全消,我决定等着听那清脆的火车笛声,那是草原最亲切的召唤。
蓦地,我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溜进木箱里,难道有人快递咸鱼不成?我用鼻子仔细分析着这气味,发现它的成份很复杂,绝非咸鱼这么简单。腐臭中混杂着腐烂水果、残汤剩羹、发霉衣物、报废电器等多种气味。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由心生疑窦,但又不敢破箱而出探个究竟。臭美警示过我,不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要沉住气,不然被人发现就前功尽弃。想到此,我用两根香肠塞出鼻子,以阻挡熏人的臭味。
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从远而近的成群狗吠声,直至听见狗的喘息和脚步声就在木箱附近徘徊,难道是火车站的稽毒犬?
我随手撕了两块松软的面包堵住耳朵,心中默念,沉着,冷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回家,回到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愈发蹊跷。我一把扯掉耳朵里的面包,再次贴到木板上辩听外面的世界。散乱的狗吠声不像训练有素的纪律部队,且口音也跟乡巴佬似的土不啦唧。我又拔出鼻孔里的香肠,再嗅嗅复杂的腐臭味,竟没有浸染了风尘的枕木味和火车铁皮厢上淡淡的油漆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摸到一丝缝隙,用指甲抠出一个黄豆般大小的洞来,凑近眼睛,睁大瞳孔窥视着外面的世界。一片灰蒙蒙的旷野,月光淡淡,远处有城市的微光,再仔细看,是随处在风中一翻一飞的纸屑、塑料袋。我收回眼睛,深深纳闷,怎么越看越像垃圾场啊?接着,继续透过小洞朝外窥视,这次看见了狗吠来源——一群脏兮兮的土狗在芜杂的地上搜索着什么,像是找吃的,是,是在找吃的。其中一只狗刨出一个垃圾袋,里面装满了面包,他像寻到宝贝似的,昂首狂吠。其余狗问讯奔来,抢夺在一起,于是,一片更加混乱的狗吠声在灰蒙蒙的旷野里飘荡。
我心猛的一揪,这哪里是什么火车站,至于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无法确定。
难道是快递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