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他物。”苏公遂赶往书房,苏仁、严微紧跟其后。苏公清点新近诗稿,大吃一惊,竟不见了四首诗稿,四诗皆是苏公有感于百姓疾苦而作。
苏仁奇道:“府中果真有贼。”严微道:“大人可另有抄录?”苏公然之。严微笑道:“既已抄录,无有大碍。大人诗词书法双绝,盗贼亦是依附风雅之人。”苏公拈须思忖,道:“四诗稿非一日所作,此厮亦非一次盗得。他三番两次入得书房,究竟是何人?”苏仁疑道:“可书房并无窃贼进入迹象。莫非是贼中高手所为?”苏公望着严微,笑道:“贼中高手便在此。”严微笑道:“若是我来,便一古脑儿悉数卷走。焉会留下一稿?”苏公笑道:“此人定是我等熟悉之人,故无有丝毫防备之心。”苏仁迟疑道:“近些时日,华信华大人往来颇多,老爷常与他在书房谈诗论画,莫非……?”
苏公一愣,摇头道:“华大人好我诗稿,只管开口索取便是,何必施此下策?”苏仁疑道:“莫非若刘府一般,府中出了叛逆?”苏公拈须沉思,良久,幽幽道:“此厮非同一般,为何单却少了此四诗稿?其中有何用意?”愈想愈疑。严微道:“大人休要多想,且往露香园,待审罢凶犯,岂非真相大白?”苏公点头,遂叫苏仁备马,赶往露香园。
一夜审案,不题。
次日,苏公回得湖州城,一路沉默寡语,面容憔悴,显得分外心力疲惫。苏仁惟恐苏公有所闪失,紧紧相随。其后又有两抬轿子。将近府衙,见得前方一抬官轿停下,下来一人,正是通判华信。华信见得苏公过来,急忙上前相迎,高声道:“苏大人一早何来?莫非自刘悫府归来?”苏公翻身下马,淡然一笑,拱手问候道:“华大人来得正巧,苏某正欲遣人去请。”华信回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苏公笑道:“乃为林栋之事。”华信道:“我亦为此事而来。莫非大人已然想明白?我道那刘悫定是凶手无疑,只是不明白他的行凶动机。”苏公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信惊道:“莫不是林栋辞官归田,携有甚么宝贝,无疑间被刘悫窥见,起了贪心?”苏公微微一笑,道:“华大人果真厉害。”言未尽,却见两抬轿中下来二人,正是刘悫、林栋。华信见得,上前拱手相迎。
苏公、刘悫、华信、林栋入得府衙,至厅堂,宾主依次落座,早有丫鬟上得茶来,四人面容冷淡,皆不言语,甚是尴尬。林栋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正欲饮茶,苏公忽叫道:“林大人且慢!”众人皆惊,满脸诧异,不知苏公何事叫唤。苏公近得前来,端过林栋手中茶碗,仔细察看,脸色铁青。林栋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何事?”苏公冷冷道:“这茶水中有毒!”众人唬得一惊,华信笑道:“苏大人玩笑了。”
苏公将茶水泼撒于地,冷笑一声,道:“苏某绝非玩笑之言,只因真凶便在此。”众人皆惊,面面相觑,适才四人分坐四处,皆未起身,又怎生下毒?苏公望着林栋,道:“林大人,你可知真凶何人?”林栋茫然摇头。刘悫、华信如坠云雾。
苏公冷笑道:“真凶便是你,林大人!”刘悫、华信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一愣,凄然一笑,连连摇头,叹息道:“苏大人,你……”华信疑道:“林大人怎会谋杀自己儿子?又怎会下毒谋害自己?绝无此理,绝无此理。”刘悫迷惑不解:若是林栋谋害林涧,为何又要血书“刘子直”三字,意图嫁祸刘悫?苏公叹息道:“林大人虽非杀人真凶,亦非下毒之人,其实真凶另有他人。真正的凶手乃是苏某。”刘悫、华信、林栋皆愣。苏公长叹一声,道:“一切祸事皆因苏某而起。”华信奇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诸位大人,苏某便来揭开其中玄机。苏某在朝为官之时,自鸣得意,忘乎所以,故而得罪不少权要。即便贬谪州府,他等亦不肯忘记苏某,不免时时牵挂,欲一脚置之死地而后快。御史林栋林大人,光风霁月,守正不阿,敢于言实,为苏某不平,直于谏言,因而招致小人嫉恨,只得辞官归隐。然那干小人却不肯善罢甘休,意欲谋害林大人。”刘悫、华信、林栋皆惊。
苏公道:“那干小人派遣一名姓李的得力密使尾随林大人,相机行事。一路无事,入得湖州地境,这日天色渐黑,这名密使歇脚于一家客栈,此客栈唤作三春客栈,本是一家乡间小店。客栈掌柜乃是一个寡妇,唤做陆三嫂,店中有帮工两人,其中一名男子,唤做叶正之,乃是个落魄书生;又有一个姑娘,唤做花雨,乃是一月前陆三嫂收留的苦命女子。”
苏公叹道:“林大人并家眷曾路经三春客栈,并在此歇足饮茶。且言那帮工叶正之,因家境贫寒,平日在此帮闲度日,自见得花雨姑娘,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苏某在勘验叶正之尸首时,曾寻得叶正之《韵雨》诗一首,以为佐证。那花雨姑娘颇晓风情,弄得那叶正之心上心下。”华信不免插言道:“这叶、花二人与林大人何干?”
苏公淡然道:“世间万千事,许多看似毫无干系,但隐隐相连。这叶正之、花雨二人与林大人本不相干。且言那密使投宿在此,在房间内不合将银两露白,被叶正之无意窥见。叶正之顿起贪心,趁那密使与花雨调情之机,入房将其青布包袱盗走,其内竟有银子百余两。叶正之欣喜若狂,那日大早便逃离了客栈,赶往李家巷家中。入得庄来,恰巧遇见好友谭言。那谭言遂将好友相聚之事告之,并邀叶正之赴会。叶正之一口答应,只道先回家中料理一番。那叶正之回得家来,急忙打开包袱,取出了银两。”华信叹道:“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苏公淡然一笑,道:“叶正之致死缘由非是因银两。”刘悫叹道:“乃是贪心欲望。”苏公摇头道:“那密使若只是丢失了百两银子,断然不会追杀到李家巷。”华信奇道:“那是为何?”苏公道:“乃是包袱中有一封密函!”林栋惊道:“密函?”苏公微微点头,道:“只因那包袱中有一封机密信函,此函干系重大。叶正之见得密函,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看,可惜信函内容古怪,竟不知所云。叶正之亦不理会,遂将之焚烧。苏某勘验命案时,自其灶下拾得一块残片。”苏公言罢,令苏仁取过残纸,示与刘、华、林三人观看。刘悫奇道:“殳刀赤?是何意?”林栋见得残纸字样,似有所思。
苏公看着林栋,道:“林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林栋迟疑道:“这字似曾见过。”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大人定然见过,此乃是御史中丞李定李大人亲笔手书。”林栋恍然大悟,连声道:“确是李定笔迹。苏大人好生眼力。”苏公道:“苏某亦思忖多时。李定文书现于江南山野贫家,谁人肯信?细观此残片纸张、墨汁,皆非寻常纸、墨。亏得苏某通晓四宝,识得此上等纸、墨。此纸、墨乃是出自京城碧德斋,朝中官员多用此斋四宝。”华信疑道:“这殳刀赤三字,想必是李定李大人诗词之断句,非是甚机要密函。”刘悫思忖道:“华大人言之有理。”
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三字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不合书法之道,此焉是李定风格?”苏公淡然一笑,将残纸置于桌上,用茶水浸湿,而后小心拈起。众人好奇看去,但见残纸字样渐变,“殳刀赤”三字竟变成“殺毋赦”!
刘悫、林栋、华信顿时唬得目瞪口呆。
苏公放下残纸,道:“叶正之怎生料到无常将至。众书生相会,筵席之间,叶正之因与梁汉卿言语不合,拂袖离去,归得家来,却不曾料想那密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密使追问信函及银两,叶正之只得如实招认。”华信疑道:“那密使怎生识得叶正之家宅?”苏公不答,又道:“书生梁汉卿因一时戏言气走好友叶正之,心中内疚,而后追将而来,欲赔言致歉,来得叶宅,却见到密使正在谋杀叶正之,惊骇万分,想必是逃跑时不合弄出声响,被密使听得。密使遂追杀出来,梁汉卿狂奔至大道。密使射出钢镖,正中其腰部。梁汉卿遂跌倒在地,翻滚至路坡下。不待爬起,那密使赶将过来,一刀刺入其腹部,结果了梁汉卿性命。”
刘悫唏嘘不已。林栋叹道:“不想因林某害了叶、梁两书生性命。”苏公幽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适才华大人问及,密使怎生寻至叶宅。只因苏某言语中隐去了一人,何人?非是他人,便是那花雨姑娘。”华信奇道:“花雨姑娘?定是那密使胁迫于他,可事后不见了花雨姑娘?”林栋叹道:“想必早已被那密使杀人灭口了。”
苏公摇头道:“花雨姑娘似与本案无干,苏某亦未曾留心,故未追查其下落。陆三嫂道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卖给老鸨,倚门卖笑,后被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陆三嫂见他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如此凄惨身世,苏某甚为同情。实则大错特错也。这花雨寄身客栈,乃是身肩重要使命。”
刘悫、林栋、华信闻听,又是一番惊诧。苏公淡然道:“三位大人未曾问及一事:密使千里送函,送与何人?”刘悫道:“老朽适才心中疑惑,正欲问大人。又有一问:李定若要加害林大人,为何不早早下手,却要到二千里外的湖州来?”华信附和道:“若早下手便早了却一桩心病,如此岂非夜长梦多?”
苏公微微一笑,道:“初始,苏某亦如此疑惑。此李定一石三鸟之计也。”林栋惊道:“一石三鸟?何谓三鸟?”苏公道:“若要加害林大人,易如反掌。而李定用心之远非我等可想,其欲射之三鸟者:林栋林大人、刘悫刘大人、苏某也。”华信笑道:“苏大人过虑了。刘大人早已退隐山林,苏大人亦远离京城,那李定何故不容?”苏公冷笑道:“李定为私利而诽贤臣,匿母丧而不奉孝,实乃不忠不孝之人,但凡异己者,无论退隐远离,皆欲除之而后快。”刘悫叹道:“此乃王半山用人之误也。”
苏公叹道:“李定早在湖州府设下细作,我等行径,一五一十,皆在其掌握之中。林大人未至湖州,细作头目早已做好对策。花雨之重要使命,一者等候林大人,二者接应密使。哦,忘了告知诸位,这女子的真名唤做花小玉。只是不曾料到叶正之节外生枝,出了命案。苏某前往李家巷勘验尸首,细作头目惟恐被苏某查出端倪,便派遣另一名手下前往打探。此人化名商贾归吾州,投宿三春客栈,查探苏某行径,不想反被苏某瞧出破绽来。”
林栋叹道:“细作杀我儿林涧,书下血字;又在我茶水中下毒,欲谋害林某,此皆嫁祸刘大人。苏大人在场,亦难脱干系。”苏公然之,道:“刘府管家刘乙,早已被细作收买。但凡刘大人一举一动,皆报知细作。他逃脱之时,兀自窃得刘大人诗集并友人往来信札数封,欲交与密使,邀功请赏。令苏某意想不到的是,这细作也盗得苏某诗词文稿,令密使携带回京,一并奉与李定李大人,以便李大人断章取义,以为讽喻朝政之罪证。”
华信笑道:“此皆苏大人臆断推测罢了!”苏公淡然一笑,令苏仁取来《子直集》并刘悫信札,刘悫、林栋见得,惊诧不已。苏公忽道:“却不知华大人昨日可曾去露香园?”华信一愣,道:“露香园在何处?”苏公脸色顿变,呵斥道:“华大人,事到如今,兀自欺瞒我等。”刘悫、林栋闻听,不觉一愣。华信极力掩饰,干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冷笑道:“华大人,你便是御史中丞李定安插于湖州的耳目。你欲踏我三人尸首,达通天之道否?”刘悫、林栋大惊失色。林栋霍然而起,疑惑道:“华大人,难道真的是你?”
华信忽哈哈大笑,道:“苏轼苏大人,你果然厉害。可惜呀可惜,你纵使有千般才智,亦斗不过中丞大人。林大人,你儿之死,却不要怨恨华某,要恨便恨你自己。凡与苏轼为伍者,皆不得好下场。”林栋冷笑道:“华信,亏你亦饱读圣贤之书,不分事理、不辨是非,功利熏心,吮痈舐痔,钻头觅缝,与那蝇虫蚊蚤,吸血附腐,有何区别?你不畏千夫所指,却令你列祖列宗遭万人唾骂。”
华信淡然一笑,道:“林大人,你要骂便骂,华某断然不会计较丝毫。常言道:人各有志。华某食朝廷俸禄,当为大宋朝廷,当为江山社稷,当为黎民百姓,尽心尽力,死而后已。你等诋毁新法,朋比为党,同恶相济,愚弄朝廷,无异于螳臂挡车。今反大言不惭,兀自不知悔改。”苏公冷笑道:“好个口口声声为大宋朝廷,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暗中却谋杀大臣,残害无辜。正应了市井人言:做了娼妓又立牌坊。”
华信冷笑不已,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过华某还是要奉劝苏大人一句,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大人,你可知前任张睢为何贬谪?今日我不妨实言相告,张睢这厮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不肯听信我言,屡屡与我作对。华某便修书一封,令他从知州左迁为团练使。今日,苏大人不要重蹈覆辙呀。华某以为,苏大人还是放了李大人信使为上。日后华某自当在李大人面前为你美言。”
苏公听得真切,恍然大醒,张睢之贬谪,非是因治理不力,实因他不肯与华信、许悫、朱山月一伙同流合污。苏公忽然想起,那夜与张睢秉烛夜谈,张睢幽然叹道:“张某还有一言相告,古语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往今来,有忠臣,便有小人,而天下之大,往往小人得势。湖州之事,学士大人须小心谨慎则个。”那时刻,苏公满不在乎,笑言甚么天理昭昭,却未曾细想此话深意,如此推想,那张睢早知华信阴险为人了。
想到此,苏公冷笑一声,道:“自古杀人者偿命。李定密使在我湖州地境无端杀害叶、梁二书生,当依大宋刑律处置。”华信冷笑道:“区区两个屁民,算得了甚么?只怪他等命贱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