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细细勘验尸首,一无所获,复又脱下死者云头靴,见得左足是六趾,又用手摸索靴内,摸出几粒湿乎乎的砂粒,用手指用力一拈,竟自碎散了。苏公一愣,仔细一看,却是些晶砂。又伸手入靴内,复又摸出二三十粒出来。苏公又脱去其另一靴,亦摸出二三十粒来。徐君猷见得,不觉好奇,遂问道:“此些砂粒有何蹊跷?”苏公疑惑道:“为何死者靴内有此物?”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死者被追杀至此,无路可逃,便跳入河中欲泅水逃生,靴内便进入了此些砂粒。”苏公抬头望河水,道:“大人认为河中便案发之地。”徐君猷茫然点头。
苏公将一只靴子递与徐君猷,道:“若如大人所言,则靴内应有淤泥细沙,大人且看靴内。”徐君猷低头望去,又小心翼翼伸手入靴,摸索一番,并无淤泥细沙,不觉诧异,抬眼望苏公,疑惑道:“或是此处河床皆是砂粒,无有泥沙。”苏公摇摇头,道:“死者非是死在河水中,而是被抛尸至此。靴中砂粒非是河中物。”徐君猷奇道:“你道这砂粒何来?”苏公低声道:“大人且细看,这砂粒是何物?”徐君猷甚是诧异,细细看来,迟疑道:“似如冬日落的冰雹子。”苏公拾起一粒,道:“大人且一尝。”徐君猷一惊,思索起尸首来,甚是恶心,连连摆手,道:“此怎能尝?”
苏公淡然道:“此乃是我等所食之盐。”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急忙拈过一粒,细细看着,疑惑道:“若是食盐,必定已溶入水中,怎还存在?”苏公道:“若是细盐,定早已溶入水中。不过此乃是粗盐,粒子甚大,一时难以完全溶去。此亦表明尸首抛入河中时辰不久。”徐君猷半信半疑,道:“这盐怎还有细粗之分,徐某却未见过?”苏公心中暗笑,道:“大人亦下厨?”徐君猷淡然道:“你欺我不识盐不成?”苏公道:“这盐有多种,凡如湖盐、井盐、海盐、土盐、崖盐、砂盐。古书云:苦盐出于池,盐为颗未炼治,味咸苦。散盐即末盐,出于海及井,并煮碱而成者,盐皆散末也。形盐即印盐,积卤所积,形如虎也。饴盐以饴杂和,或云生戎地,味甘美也。”徐君猷诧异道:“不想苏兄还通晓盐学,不过此与命案何干?”
苏公淡然道:“此盐味苦,不可直接佐菜,非我等所食之盐,但亦有贫困人家食之。若查明此盐出处,或可觅得线索。”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只待询问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便可知何处有此盐了。”苏公幽然道:“李大人或许知晓,或许不知。”徐君猷诧异道:“既是盐事,焉有李大人不知之理?”遂令手下小心包了盐粒。苏公默然,环视前方,河水波光粼粼,悄然无声流淌而去,宛如光阴一般,一去不复返。
苏公又低头望着那具无头尸首,不由感慨生命之渺小、人生之短暂。徐君猷见苏公默然无语,只当他在思索命案,良久,方轻声道:“苏兄,莫非察觉出甚么?”一语惊醒苏公,苏公思忖道:“此人左足六趾,可先自此查寻。”徐君猷点点头,道:“徐某亦如此思忖,毕竟市井百姓中足有六趾者甚少。”遂吩咐颜未收了尸首。
苏公询问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是一位渔夫,遂召此渔夫上前。那渔夫约莫六十上下,满面风霜,闻得知府大人召唤,战战兢兢,上得前来。徐君猷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渔夫急忙回答,只道他姓章,名十三。徐君猷令章十三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章十三只道他一早起来打鱼,见得回水湾中有一团物什,不知是何物,便用竹篙戳了数下,不想竟是一具无头尸首,唬得几将跌下渔舟,急忙划至岸边,下得舟来,奔黄州城衙首告。
苏公疑道:“依你看来,这具尸首或是被人自岸上抛弃在此,还是顺流而下盘旋在此?”章十三思忖道:“依小民看来,这尸首或是自上游流下,至此回水湾滞留。”苏公点头,思忖道:“依此水而上,似有一埠。”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乃是货埠,甚多商贾,自此上下,出入长江。”苏公心中一动,欲沿河而上。徐君猷连声附和,遂交代颜未料理无头尸首,只唤了家人徐溜,与苏公同行。
徐君猷、苏公主仆一行四人,依河而上,行了三四里,见得货埠边兀自停靠着五六艘货舟,又有七八只渔舟,那货埠岸上左右有十余户人家,或是茶酒楼、或是客栈、或是商铺,又有不少走卒贩客。货物船运至此,扛卸下后,又雇马车运往黄州城。徐君猷、苏公立于河堤上,苏公有所感触,道:“但凡一州一府,若商贾云集,必定繁荣。”徐君猷幽然道:“民当以农为本,若皆从商牟利,岂非失却根本。”苏公默然。
徐君猷见得前面一处货库,上得前去,却见货库门口有一张桌、一把椅,一人手握一把茶壶,桌上有账本、笔墨。又有四五名肩夫背着麻袋往那库房,甚是吃力,每入库一袋,那喝茶的男子便拾笔记账。徐君猷喃喃道:“却不知搬运甚物?”近得前去,那记账人见得徐君猷,狐疑不已,不由厉声呵斥道:“你这厮,在此看甚?且闪一旁去。”徐君猷闻听,一愣,正待发怒。那厢苏公上得前来,使个眼色,笑道:“这位爷,我等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想讨口水喝。”那记账人冷笑一声,指着前方道:“那方有口井,任你等喝去。”苏公道谢。
徐君猷焉肯死心,兀自探头张望,欲看个究竟。那厢记账人见状,甚是恼怒,喝道:“你这撮鸟,叫你滚开,兀自在此鬼祟。”徐君猷身为知府,何尝受过如此怨气,怒道:“怎生看不得?本……爷偏要看他则个。”那记账人怒道:“你这厮叵耐不想活了?”霍的站立起来,冲将上前,右手一把揪住徐君猷衣裳。那厢苏仁见势不妙,早冲上前来,抓住那厮手腕,反手一拧,痛得那厮哇哇大叫,松手放了徐君猷。
徐君猷惊魂未定,稍稍整理衣裳。苏仁松手放了那厮,那厮左手托右手,龇牙咧嘴,恶狠狠叫嚷着。俄而,自院内冲出三条大汉,满面横肉,气势汹汹。当先一条大汗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满嘴酒气,凶道:“何人在此撒野?”那记账人手指徐君猷。那凶汉冲上前来,怒道:“你等何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恁的不知死活。”苏仁立在前方,施礼道:“我等不过是来讨碗水喝,并非他意。”那凶汉一愣,那记账人连忙道:“三爷休听他言,这厮适才打了我。”那三爷挥手将酒壶掷向苏仁,口中恶道:“且吃老子三拳。”苏仁眼急身快,躲过酒壶,顺势抓住那三爷手腕,反手一推。那三爷站立不住,栽倒在地。
徐君猷见得,忍不住高声叫好。那厢两个大汉见得,冲上前来,一人搀扶起三爷,另一人抡起拳头便打。苏公立于一旁,静观其变。又一旁五六个肩夫远远观望,见三爷倒地,脸上似有窃喜神色。苏公见得,移步过去,借机问道:“此些人怎的如此凶恶?”一名老年肩夫低声道:“你等招惹不起,快快脱身去吧。若有迟疑,教他等拿了,定吃罪不起。”苏公故作惶恐,道:“却不知他等是甚人物?”那老年肩夫低声道:“他等乃是知府大人手下,你等怎生招惹得起?”苏公一愣,追问道:“不知是哪位知府大人?”那老年肩夫瞟了苏公一眼,低声道:“还有谁人?自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了。”苏公闻得此言,哑然失笑。
那厢三条大汉围住苏仁,几个回合,或吃苏仁拳头,或挨苏仁飞脚,益发恼怒,但一时难以近身。徐君猷、徐溜见得,心惊胆颤,不由替苏仁捏了一把汗。徐君猷目寻苏公,见苏公面含微笑,不觉诧异,急忙上前来,问道:“苏兄,当如何是好?”苏公笑道:“公台怎来问我?我却要问你。”徐君猷不解其意,诧异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笑道:“公台可知他等是何人手下?”徐君猷连连摇头,忿忿道:“不知是何人家奴,如此凶恶,狗仗人势,想必非是善良之辈。”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一笑,心中思忖:观其神情,似非妄言,莫非徐君猷果真不知内情?亦或是肩夫以讹传讹?莫或是徐君猷老奸巨猾,其中隐有不可告人玄机?
自苏公押解至京后,苏仁不曾施展拳脚,早已技痒,今日得了机会,不免兴致昂然,怎会三拳两脚打倒对手,却欲学那猫玩耗子好好耍弄一番。三条恶汉平日何尝吃过如此大亏,恼羞成怒,欲将苏仁置于死地,几番回合,知晓苏仁手段,心中胆怯,皆不敢近前,若退后逃走,又教旁人嗤笑,正是进不是,退亦不是。那记账人见状,暗中溜走,不多时便搬来救兵,又有七八人手持长棍短刀急急赶来。
徐君猷见其人多势众,深恐苏仁吃亏,连呼快跑。徐溜唬得双股战战,忽望见那当先一人,不觉诧异,仔细看去,欣喜不已,挥手高声道:“水爷!水爷!”那水爷手持长棍,正欲扑向苏仁,闻听叫喊,寻声望来,认出徐溜,又认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那水爷,非是他人,正是自己的妾弟刘水。那记账人见得,不免惊诧,吱呜问道:“水爷,这位爷是……?”那刘水一愣,巴望着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铁青,问道:“你在此做甚?与他等是甚干系?”刘水吱呜道:“姐夫,容回去再细禀。”徐君猷瞪了刘水一眼,又怒望那记账人,问刘水道:“此是何人?”刘水回道:“乃是雇请来的管帐先生。”徐君猷疑道:“管的甚帐?”刘水吱呜不语。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令众人退避十丈外,只余下苏公、徐溜、刘水,徐君猷呵斥刘水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但有隐瞒,必定严加惩罚。”刘水见徐君猷怒容,不敢隐瞒,低声道:“这处货仓乃是王洞季老爷置业,出进货物皆在此存放。只因平日有些泼皮捣乱、窃贼偷盗,便请了些人手守护。不想今日冲撞了姐夫。”徐君猷眯着眼睛,冷笑道:“这王洞季是何许人?怎未听说过?”刘水道:“这王老爷不过是一小商贾,姐夫自是不知。”徐君猷道:“他做甚买卖?”刘水道:“不过是些茶叶、药材之类。”苏公闻听,冷笑一声。徐君猷猛然挥手,打了刘水一巴掌,刘水“哎呀”一声,捂住脸颊。徐君猷怒道:“事到如今,兀自不知死活。”刘水苦丧着脸道:“小子真不知情。”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引刘水入得院去,苏公等人紧随其后,穿过庭院,入得库房,但见满屋麻袋,如山堆一般,地上兀自散落些白花花的物什,徐溜低身察看,道:“老爷,乃是盐巴。”徐君猷遂令徐溜解开一麻袋绳索,敞开口子一看,竟是盐粒。苏公亦近得前去,伸手抓过一把盐,竟是粒子粗盐,心中疑道:“莫非那无头尸首与此相干?”徐君猷望着盐山,浑身一震,压低声音,问道:“此盐何来?”刘水吱唔不语。忽见四五人抬着盐袋往里面去了,徐君猷等急忙跟上,入得一大堂,却见堂内十余人正忙碌着,将一处盐混入另一处盐,然后装袋。苏公急忙上前察看,恍然大悟。
原来,宋代食盐专卖制度甚严。朝廷财政机构三司设盐铁使主管盐政,直属三司的京师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地方州府由朝廷委派官员或当地官员兼管盐政。北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又在路一级设置提举茶盐司,主管盐的生产和销售。盐之生产分官制与民制官收。官制食盐皆召募农民,给口粮工钱,按年完成官定课额,全部食盐归官府;民制食盐,专置户籍,称盐户,官给煮盐工具和煎盐本钱,免除科配徭役,只以盐货折纳二税。盐户产量由官府定额,全部按官价收买。超产食盐称为浮盐,略增价钱收买,任何人不得私卖。
徐君猷看罢,勃然大怒,遂令徐溜速将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请来。徐溜领命去了。徐君猷令刘水召集众人,等候处置。苏公望着满库食盐,心中隐有一股怒火:自古道无商不奸,此等商人如此肆意妄为,竟将粗盐混入好盐中买卖!若只是一个小商贾所为,确难相信。想到此,苏公不觉有些害怕,不定这商贾身后还是厉害主使?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徐大人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一人,遮莫四十上下,身着锦袍,头顶纶巾,满脸肥肉,山羊稀须,笑癫癫跑将过来。徐君猷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何人?”那人施礼道:“草民王洞季。”徐君猷冷笑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那王洞季一脸茫然,道:“徐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何罪之有?”徐君猷手指满库食盐,冷笑道:“且看眼前这般,王掌柜竟兀自狡辩。”王洞季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且容草民细禀。”徐君猷冷笑道:“待李廉正李大人到来,你再禀来。”王洞季唯喏,近得前去,在徐君猷耳旁低声言语几句。苏公见得徐君猷脸色顿变,却不知这王洞季言语甚么?
徐君猷脸色铁青,望着王洞季,甚是茫然。那厢王洞季满脸堆笑,道:“请徐大人移步到草民舍下一坐。”徐君猷思忖半晌,出了库房,道:“便在此等候李大人。”王洞季淡然一笑,亦不再言。待到李廉正到来,王洞季急忙上前迎接。苏公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想:这李廉正与王洞季干系非同寻常,想必其中有甚龌龊。适才王洞季在徐君猷耳旁言语,或是点破一二,欲令徐君猷知难而退。徐君猷将信将疑,故而待李廉正前来,意查明虚实。
李廉正满面笑容,近前施礼,又引徐君猷一旁耳语,片刻,二人转身过来,苏公见徐君猷隐有惊诧神色,寒暄几句,出得院去。那厢李廉正使个眼色与王洞季,王洞季心领神会,招手示意手下,而后跟随李廉正,追随徐君猷出院。苏公料想其中大有蹊跷,亦不多问,跟随出去。王洞季追上徐君猷,笑道:“徐大人此来甚是辛劳,且到草民舍下歇息片刻。”徐君猷稍作思索,点头道:“也罢。王掌柜且头前引路。”遂使个颜色与苏公,苏公心领神会,忙道:“苏某家中有事,且先告退。”王洞季正待挽留,徐君猷道:“如此也罢,徐某便不陪苏兄了。”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