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三人至朱家庄口,但见得庄后龙王山上一处屋舍,白粉抹墙,琉璃瓦檐,分外醒目。苏公惊叹道:“不知那屋舍是何人建造?”郭遘抬头望去,疑惑道:“往日来此并不曾见得?料想修建不久。”苏仁笑道:“这厮好生糊涂,将房子高高造在山巅,岂不知上去下来恁的不便。”苏公摇头笑道:“上下不便,便少上下,亦可清静许多。所谓立得高,望得远,四方美景,尽收眼底,真乃绝妙之处也。”苏仁笑道:“老爷有词云:高处不胜寒。如今北风呼啸,山上甚是寒冷,还是在山下为妙。”苏公不觉一愣。郭遘闻听,哈哈大笑。
三人过得石桥,入得庄来,但见当先一户人家,高墙大院,七级石阶,两扇厚重朱门,紧紧闭合,门面镶嵌铜纹,悬着一双虎头铜环,石阶两侧踞立两尊大石狮,龇牙咧嘴,甚有气势。那朱门之上悬有匾额,乃是“齐府”二字。苏仁见得,连连啧舌,惊叹道:“不想这齐礼信先生家宅如此气派。”郭遘闻听,一愣,笑道:“苏爷错了。此非齐先生家宅。”苏仁笑道:“郭掌柜引我等过来,又见那匾额上有齐府二字,我只当是齐先生家宅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今是齐先生四十寿诞,其家大门必悬贴寿联,府上高朋满座,又里外张罗宴席,分外热闹,一看便知。”苏仁摸着脑门,嘻嘻笑道:“我亦是一时口快,未加细想罢了。”郭遘道:“此家主人唤作齐十春,乃是黄州城数一数二的米商,其父齐江,经商三十年,十余年前将家业传与其子。那齐十春甚是狡诈,常暗施勾当,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曾被人告到府衙,惩治数次,如今已收敛许多。又闻市井人言,另一米商戴君与之水火不容,双方明争暗斗,常常打凤牢龙。”苏公笑道:“常言道:十商九奸。他等每日逐利,其心早被铜臭蒙蔽。郭掌柜亦要小心则个。”郭遘哈哈笑道:“商家操奇逐赢,天经地义,但君子求财,取之有道。若背离此道,失去根本,则为奸商。”苏公拈须点头。
三人自齐府门前而过,苏公见那齐府一侧墙下颇多低矮茅舍,心中不免感叹贫富之悬殊。又过得二三十户人家,来到齐礼信宅院前,但见院内众人忙忙碌碌,叫叫嚷嚷,甚是热闹。齐礼信闻听苏公到来,急忙引得一干人等,出院相迎,而后又与苏公引见,其中有临江书院柳万丝先生、邵闻先生、刘冰谷先生,又有吴幽人、祝良夜等人。众人见面,相互拱手施礼,寒暄一番。
迎进堂来,众人各自落座,齐礼信吩咐家人端上香茶,苏公端过茗碗,细品一口,不觉一愣,奇道:“此是何茶?”齐礼信笑道:“礼信久闻人言:苏大人乃是茶道高手,可谓当世陆羽,尤有《叶嘉传》一文,甚是精辟。今苏大人光临寒舍,礼信自是将家中珍藏香茗取出,与大人一尝。愿闻大人高见。”苏公笑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且先谢过先生了。”那厢祝良夜品了一口茶,淡然道:“齐先生直说便是,休要难为苏大人了?”吴幽人闻听,诧异道:“何谓难为苏大人?”
齐礼信把眼望祝良夜,笑道:“祝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苏公笑而不语。祝良夜将茗碗置于茶几上,道:“初饮此茶,颇觉清香,滋味醇厚,细细品位,其中兀自有丝铜腥之味,可见此茶非是上品。”齐礼信惊诧不已,竟取过茗碗,饮了一口,细细品味,表情怪异,分明是言哪里有铜腥之味?众人亦各自品茗,那柳万丝诧异道:“此茶甚香,不曾有甚铜腥味儿。”
祝良夜把眼望苏公,齐礼信亦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齐先生之茶虽不及淮南信阳茶,但亦是上等佳品。”齐礼信闻听,眉开眼笑,斜眼来望祝良夜。祝良夜面无表情,并不言语。苏公又道:“祝公子果真是茶道中人,品得一口,便知此茶之疾。”齐礼信不觉一愣,祝良夜淡然一笑。苏公又道:“此茶中确有一丝铜腥之味,究其缘由,非是此茶,想必是先生烹茶器具乃是铜壶。”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确是铜壶所烹!大人何以知之?”祝良夜闻听,脸色微红,道:“原来是良夜错也。惭愧惭愧。”
苏公笑道:“祝公子何必自谦,苏某如你这般年纪之时,鲸吞牛饮,只知解渴便是,哪里省得半点。”众人皆笑。苏公又道:“苏某以为,烹茶之具,甚是讲究,铜腥铁涩皆不宜泉,当以陶瓷石具为佳。好茶亦须好水配,活水还须活火烹。再者,便是烹茶之火候,不可过重,亦不可欠之。”众人附和,唯祝良夜颇有所悟,连连点头。
苏公追问此茶何来。齐礼信笑道:“大人临来之时,可曾见得庄后龙王山?”苏公连连点头,道:“见得见得。”齐礼信道:“此茶便是采摘于龙王山凹之中。”苏公点头,道:“高山出好茶,果是如此。”齐礼信道:“龙王山西山岩下,有野生茶树数十余株,因地势险要偏僻,少有人知。去年,庄中甄方甄老汉上山采集草药,无意间发觉,采摘而得。礼信尝得此茶,颇觉清香,故而今年托朱老汉采得半斤八两。”祝良夜惊叹不已,道:“但有时机,我等上山一观,如何?”
苏公连连点头,道:“苏某亦有此心。唐陆羽以为:淮南之茶,光州上,义阳郡、舒州次之,寿州下,蕲州、黄州又下。今品此茶,非如其言。”刘冰谷捋须笑道:“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原来如此。”苏公不由望那刘冰谷,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留一捋胡须,着一件青色长袍。齐礼信道:“待明日,礼信请那朱老汉来,与诸位引路探察。”苏公微微点头。
那厢郭遘问道:“我等来时,见得那山上有一处白色屋舍,往日并不曾见得,不知是何去处?”柳万丝然之,插言道:“万丝亦曾见得,心中颇有些疑惑。”齐礼信轻叹一声,摆摆手,只道:“此事不提也罢。”众人诧异,吴幽人低声道:“莫不是与齐先生相干?”齐礼信摇摇头,道:“与礼信无有干系,只是此事颇令人心酸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众人皆不解。那祝良夜道:“既与齐先生无关,说将出来亦无妨甚事。却不知是甚心酸气恼之事?”众人附和。
齐礼信又叹息一声,幽然道:“此事虽与礼信无关,但礼信心中甚是愧疚。”众人益发不解,刘冰谷奇道:“既与先生无关,先生又为何愧疚?”吴幽人追问道:“先生且细细道来,让诸位评点一番。”齐礼信叹道:“此乃我齐氏族人之耻也。礼信饱读圣贤之书,竟无能为力,恁的惭愧。”苏公淡然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往往非人力可以为之。只是苏某颇为不解:一处山上屋舍,怎引得齐先生如此多感慨?”齐礼信点点头,道:“且容礼信细细道来。此事言来与我齐氏族人相关,诸位入庄之时,路经一处府第,甚是阔绰。”吴幽人连连点头,道:“便是齐十春府上。”齐礼信点点头,叹道:“吴掌柜识得他?”吴幽人点头道:“此人乃是个米商,吴某与他有过几面交情,但此人……”吴幽人似觉不便,遂嘎然而止。
齐礼信淡然一笑,道:“吴掌柜欲言此人甚是利害?”郭遘冷笑道:“何止利害,可谓狡诈至极。”吴幽人淡然一笑,微微点头,却不言语。齐礼信道:“如此言来,郭掌柜亦曾与他有过交往?”郭遘点头。齐礼信淡然道:“礼信虽与他是同族,但少有往来。此人在我庄中颇多恶名,但尤以此事为最。”祝良夜奇道:“先生之意,那山上屋舍是此人修造?”齐礼信点点头。祝良夜奇道:“他在那山上修造屋舍,何来恶名?”众人亦疑惑不解。齐礼信苦笑一声。
苏公忍不住追问道:“那屋舍是何去处?”齐礼信叹道:“乃是墓室!”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苏公叹道:“初始,苏某只当是别院,或是庙宇,不想竟是墓室。”刘冰谷惊诧道:“他为谁修造如此奢华墓室?”齐礼信叹道:“便是那了其父齐江。”吴幽人一愣,奇道:“据吴某所知,那齐江尚未西去,怎的修造墓室?”齐礼信点头道:“此正是齐江之主意。其言要亲眼见得墓寝,方才安心,齐十春遂重金请得阴宅风水先生,寻找吉地,那阴宅风水先生便寻得此处。”
苏公思忖道:“苏某亦曾研读风水经书,书云:山旺人丁,水旺财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众水所汇,则气聚;山环挡风,则气不散。气不散,则财聚之。吉地往往以山水为傍,气运通达,背靠高山,两侧山丘,则利于子孙兴旺、财运亨通。此墓室却建于山顶,似有不妥。”
齐礼信摇头道:“苏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龙王山,乃是古女王城的龙脉所在。”众人皆惊讶,刘冰谷似有所悟,道:“齐家修造墓室,便占了龙脉,故庄中人皆有怨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女王城龙脉又如何?且看今日女王城,徒余下些断壁残垣,千年王城,早已湮没,可见其气数早已枯尽。”祝良夜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极言,风水者,循环往复,断然不会久滞一处,今日之龙脉,明日不过是一冢黄土。”
苏公捋须笑道:“祝公子此言妙极,想那汉唐盛世,终究衰落,几多帝王权要显贵,占据所谓龙脉,到头来子孙稀落,各奔东西,且不免被盗贼掘冢破棺、抛尸弃骨。”众人然之。齐礼信摇摇头,道:“非是因他占据龙脉,实因他不该毁人坟墓。”祝良夜奇道:“毁他人之墓,修造自己墓室?竟有这等事情?”苏公叹道:“民间市井,因笃信风水吉地,亦不免有偷风水之事。”吴幽人奇道:“偷风水?怎生偷得?”齐礼信面有愠色,道:“偷者,兀自有羞耻之心。其分明是强行霸占,依仗的便是财势。”
吴幽人奇道:“那墓主后世子孙焉肯答应?”齐礼信道:“齐十春胆大妄为,原因便在于此。只因那八座坟茔皆无后世子孙了。”柳万丝思忖道:“既是无主坟墓,确也无可奈何于他。”苏公诧异道:“莫不是古墓不成?”齐礼信叹道:“非是古墓。闻家父言及,端是四十年前所葬。”苏公奇道:“既是四十年前所葬,怎的皆无后人?”
齐礼信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此八座坟茔所埋者,非是寻常百姓,乃是在边关阵亡的八名将士尸骸!”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齐礼信幽然叹道:“遮莫是康定元年前后,黄州籍将士阵亡者,有名有姓者共计九百一十八人。闻家父言,我朱家庄有一人,唤作朱青,年方十八,宝元元年应征禁军,后赴延州边关御敌,家中只余下一多病母亲。康定二年,州府送来尸骸并丧具,原来朱青在抵抗西夏作战中阵亡,同回尸骸,另有七具,只道是黄州人氏,不知名姓,遂与朱青一并葬了,又为他等铭刻碑文,以为忠烈之士。以后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庄中人亦不免前去祭拜一番。后朱青老母亡故,时日渐久,少有人去祭奠了。直至如今,坟茔渐平,只余下得些石碑矣。”众人嗟叹不已。
苏公捋须长叹,道:“康定元年前后,西夏屡屡侵扰我大宋,我军伤亡惨重。康定元年正月,西夏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俘虏我守城将领鄜延、环庆两路副都总管刘平和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急报传至京都,满朝震惊。是年,范仲淹范大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后又充当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督,防御和抗击西夏侵扰。范希文在边境四年,选良将,爱士卒,抚流亡,垦荒地,筑塞建城,屡胜西贼。西夏人言: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瞬息万变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边人亦传唱:军中有一韩(韩琦),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如朱青般阵亡的将士何其之多!”
祝良夜愤怒道:“如此言来,那齐十春竟掘了朱青等人坟茔?”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可惜他等英雄将士,为国捐躯,到头来尸骨难存、灵魂不宁。我等后人麻木如此,还有何脸面,妄谈甚仁义礼智信?”众人皆言朱十春不是。齐礼信叹道:“这厮分明是个泼皮无赖,雇得人来,砸碑掘墓。待闻知此事,我朱家庄多名长者前去制止,反遭其辱骂。叵耐那厮蛮横凶恶,众人只得罢了。”
苏公怒道:“可曾报知官府?”齐礼信叹道:“无奈地保不肯出面,他人亦只是言语指责而已,便由得这厮肆意妄为了。”苏公愤愤道:“此事当禀告黄冈县令,或报知知府徐大人。此等恶劣行径,若不加惩治,恐愧对先烈英灵。”祝良夜淡然冷笑,叹道:“时过境迁,人心冷漠,事不关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有何人理会此些闲事?”吴幽人叹息道:“今之律法,颇多变通,怎耐得住有钱有势之人?”苏公凛然道:“今世多弊端,若皆袖手旁观,漠然而视,则有如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此逢恶导非、文奸济恶也。面临恶事,有如鱼刺在喉,当一吐为快。待明日,苏某定要禀知徐君猷大人,惩治恶风。”齐礼信闻听,满面激动神色,道:“礼信愿随大人同往。”众人附和。
正言语间,忽见得一中年男子急急而来,立在堂外,望着齐礼信,似有甚事相告。齐礼信言语歉意,遂起身至堂外,与那男子言语甚么。苏公侧眼望去,但见齐礼信满脸惊诧之情,又不时点头,而后言语几句,挥挥手,那男子急忙去了。
齐礼信回身入堂落座,低声道:“世间之事竟如此凑巧,正所谓活眼现报、收因结果。”吴幽人奇道:“先生此言何意?”齐礼信幽然道:“我等方才言及齐十春恶行,适才地保来告,只道齐十春死矣。”众人闻听,不免惊诧,皆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苏公暗自惊诧,问道:“不知他怎生死的?”齐礼信淡然一笑,道:“闻地保言,齐十春无端死在卧室,或是暴病而亡,但颇有些蹊跷。此时刻,其家乱作一团,其弟齐早春正哀求地保出面。”吴幽人问道:“哀求地保出面做甚?”齐礼信道:“那齐十春正当壮年,素无疾病,便是昨日,还是好好的,今日怎的无端死了?家人甚是疑惑,恳请地保前往县衙首告。”
苏公拈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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