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酉时分送达黄冈县,信中言道:有人投状府衙,首告黄冈县已故押司朱子侃遭奸人毒杀,以致家破人亡。朱子侃预感不妙,将其收集之罪证托付与一位朋友,后朱子侃果遭毒手,其友惶恐,于某夜将所有罪证埋在朱子侃棺木中。信尾,本府又令县令舒牧,明日巳时三刻开棺验尸,挖掘证据。你这厮,闻知信文,惊恐万分,左右又无可信之人,只得连夜前来,掘坟开棺,盗取罪证。”
尹塘噬脐莫及,追问道:“你等怎的疑心上我?”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天道如网,尹大人毒死朱子侃,便当想到今日。”尹塘追问道:“你等果然寻得了朱子侃遗物?”徐君猷冷笑道:“尹大人遁阴匿景、韬光灭迹,若非寻得证据,又怎知你是幕后真凶?尚青鹤、辛何、常砉并青鹤帮三位堂主,皆是死于你之手,因只有他六人知晓你之罪恶,杀了他等,便死无对证,你满以为高枕无忧,却万不曾料想我等寻到朱子侃留下的证据。其中有你贪污库银、篡改公文、收受贿赂、勾结庇护贼人、陷害无辜等等罪证。难怪当年尹大人如此煞费苦心,寻踪觅迹。”
尹塘沮丧道:“可恨那朱子侃不识时务,欲与我作对,暗中收集证据,欲将我告到州府。我猜想若告到州府,则大祸将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不想他甚是狡诈,竟将东西托与他人。幸得常砉告密,原来证据放在一个叫陈周的书生手中,我便令辛何前去,待他回来说,那陈周竟又将东西托给了另一个书生,待他与常砉赶到田家庄里正田器家中,不曾想那田器与书生争斗,那书生一口咬下了田器一截手指头,田器一怒之下用砚台砸死了那书生。可恼的是那夜有人打昏了田器浑家,夺走了那书生的物什。辛何言那书生物什中并无我等所要之物,我甚忧心,令辛何着人找寻劫物之人,但一直未抓得这厮,料想是个寻常小贼。”
苏公淡然笑道:“正是这人,目睹了那夜辛何、常砉与田器之罪行。”尹塘叹道:“两年多来,我只当此事已然过去,却不曾想那日大雨,无端冲出一个书生骨骸来,竟又被你等遇见,苏大人竟藏了那方杀人的砚台,又似察出了端倪。我早闻苏大人断案如神,知一推十,心中惶恐,不免忧心重重。徐大人令舒牧查找左手食指残缺者,我不由想到田器这厮,他虽不知我,但由他可牵连到辛何、常砉。我恐你等抓住田器,便令辛何告知常砉,让其暂且躲藏起来,若有变故,便将之杀了。”徐君猷冷笑道:“这厮最终还是被你杀了。”
尹塘苦笑一声,又道:“辛何赶往黄州府,会见眼线林双福,令他暗中打探消息,并监视你等行踪。待辛何回报,只道他竟被人跟踪了,又道你等赶往陈家镇打探陈周情形。我心中甚是担忧,遂令常砉赶往黄州,杀了林双福。因你等掘出了陈周骸骨,并召舒牧前去勘验尸首,我心中甚是焦急;同时,那青鹤帮自以为是,冲撞了大人手下,竟招引来了大队人马查探,舒牧奉府衙之命办事,大有清剿青鹤帮之意。我益发害怕起来,便思索退路,与辛何、常砉商议,将青鹤帮知情者悉数杀死,以求自保。却不曾料想,那夜金迷阁毒死尚青鹤时,窗外竟然有人,竟还唤出了辛何、常砉之名。青鹤帮众喽罗竟然追杀辛何、常砉。而舒牧竟亦有所行动,先行拿下了与辛何、常砉要好的众公差衙役,而后召集人马清剿青鹤帮。我惟恐辛何、常砉等人落入你等手中,便思索了一条计策,令辛何、常砉、田器三人先毒死了青鹤帮三个堂主,然后又令辛何杀人灭口,除去了常砉、田器二人。”
徐君猷冷笑一声,问道:“这辛何现躲藏在何处?”尹塘摇了摇头,说:“辛何已然暴露,我焉会留他在人世?我假意与他些财宝,让他潜逃,而后趁其不备,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尸首便抛在荒野外的一口枯井中。”苏公冷笑道:“你此举又可嫁祸于他,令我等以为凶手是辛何,待州府下得海捕文书,通缉辛何,而辛何却早已经死了。”
尹塘点点头,叹息道:“那日,我见你等离开黄冈回黄州,心中兀自庆幸。却不曾想你等竟设下这一圈套。”苏公冷笑道:“你身为县丞,从九品之职,食朝廷俸禄,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视百姓如草芥,以至民怨沸腾、人神共怒。今日事露,你得不到一文,明日将死无葬身之地,遭万人唾骂!”尹塘垂头丧气,枯木死灰一般,良久,长叹道:“若你等如舒牧一般庸懦无能,我何至事败?待知你二人插手,我便料想大限将至也。”
次日,舒牧引人出了黄冈城,前往坟坡掘棺验尸,到得三缄桥,远远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舒牧快马赶了过去,翻身下马,拱手道:“卑职来迟,望知州大人恕罪。”徐君猷问道:“舒大人,这朱子侃可有家眷?”舒牧叹息道:“回大人,朱押司有一母一女,卑职昨日遣人找寻,未能找到。”徐君猷道:“本府尺牍你可曾细看?”舒牧点头。徐君猷问道:“依舒大人之见,朱子侃之死是暴病而亡,还是遭奸人毒杀?”舒牧惶恐道:“卑职不敢妄言。”徐君猷淡然道:“待揭开棺材,勘验尸骨,便知分晓。”舒牧唯喏。
一行人众爬上山坡,公差仇节在前引路,到得朱子侃坟前,却见坟冢已平,早露出一截棺材来。舒牧惊讶不已,急道:“莫不是有人欲毁骨灭证?”徐君猷点点头,道:“正是,可惜未能得逞。”舒牧望着徐君猷,满脸惊诧,问道:“徐大人莫不是已知此人了?”徐君猷反问道:“舒大人莫非不知?”舒牧连连摇头,一脸茫然。
徐君猷遂下令开棺验尸。舒牧唯喏,仵作唤人在坟前燃了香烛,而后燃放鞭炮、焚烧纸钱,而后开启薄棺盖。众人皆退避,苏公立在仵作身旁,探头张望,但见得棺材中尚有寿被寿衣,但尸首皮肉无存,只余得一具骨架。仵作将竹片轻轻一拨,那寿被寿衣随之碎了,顿时露出根根黑骨来。
苏公捂着口鼻,凑前细看,而后转过身后,退出坟围,近得徐君猷、舒牧身旁,幽然长叹一声。徐君猷问道:“如何?”苏公默然点头。徐君猷哀叹一声,遂将此案前后告知舒牧,直听得舒牧胆战心惊,愧疚不已。不多时,仵作来报,只道死者生前确曾中毒。
苏公顺着山坡小道而下,到得三缄桥上,倚着桥栏,望着潺潺流水,喃喃道:“孔子观周,入太祖后稷之庙,见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朱子侃若三缄其口,又怎会招惹来杀身之祸?若人人三缄其口,世间又何来正义?所谓正必胜邪,但往往损失过大,时日甚久,胜得艰难,令人哀叹。为何这般?为何会这般?”苏公苦苦思索,忽然想起蓝二娘那句话语:“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心中甚是茫然。
苏仁闲着无趣,寻来一块石头,用力抛了出去,那石头落到河中,溅起甚多水花,而后沉入水底,那水面依然如故。苏公不觉一愣,又见得上游漂来一片树叶,那树叶时而浮在水上,时而沉了下去,随波逐流,一直漂流下去……
苏公似有所悟,人之处世,有如那石头与树叶,或中流砥柱,或澜倒波随。错矣错矣,人之处世,非如石头,亦非如树叶,而是那河水,水无常形,无方亦无圆,无清亦无浊。
数日后,黄冈县衙,书房中的案桌上,三足鼎香炉内升起缕缕轻烟,满室檀香。
县令舒牧端起茶盏,揭开茶盖,轻轻饮了一口清茶,放下茶盏,幽然叹息一声,喃喃道:“徐君猷言我糊涂无能、尹塘笑我懦弱可欺,却不知我深扃固钥,一不与民斗、二不与官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舒牧自案桌下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盒盖,但见盒内满满的金银珠宝,甚是耀眼。舒牧眯着双眼,嘿嘿笑着:“可笑你尹塘,捞得这多钱财,到头来却免不了身首异处,万人唾骂。我自你那满室的财宝中顺手取得少微,一无民怨,二无官管,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不可太贪,钱财无须太多,有此一盒便足以度余生,悠闲自得,何其快哉?”
舒牧合上盒盖,脸上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容。
(本卷完)
后注
一、铜匣收状(类似于现在的举报箱)的举报制,源于唐代武则天于垂拱二年设置的“铜匦”。铜匦是一个方形铜匣,东南西北各置门,可进不可出。据宋代王傥辑录的《唐语林》记载,一个叫鱼保宗的人上书建议设置铜匦,武则天悦而从之。
二、宋代地方官任期为三年,三年任满即走,即所谓“三年一易”,因故事情节需要,文中情形与历史有差异。
三、宋朝官员禄制上采取“益俸”政策,用现代言语来说叫“高薪养廉”。清人赵翼评宋代俸禄之厚说:“其待士大夫可谓厚矣,唯其给赐优裕,故入仕者不复以身家为虑,各自勉其治行。”宋朝官员俸禄虽厚,但腐败却是相当严重的。同时,宋朝号称“吏人世界”或“公人世界”,在州县地方官府中,官少吏多,日常行政事务主要由广大吏人及公人承办,糊涂的地方官员常常“为吏所欺,为吏所卖”,公吏往往利用手中职权,大搞腐败。苏轼父亲苏洵在《上和皇帝书》中说:“夫州县之吏,位卑而禄薄,去于民最近,而易以为奸。”本文前面引用的《贡院札子四首·论特奏名》便是苏东坡论官冗的奏议。
第十卷 胭脂笺
第一章 胭脂信笺
〖冷斋夜语云: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褪。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五月初六,约莫申酉时分,东坡雪堂升起缕缕炊烟,院中众人正忙碌着丰盛的晚宴,堂中坐着五个人,正说着闲话。堂右厢两人,正是主家苏东坡,下方坐着郭记药铺掌柜郭遘,左厢坐着三人,依次是黄州太守徐君猷、通判孟震、黄州才子石昶水。
这时刻,却见苏仁双手端着一个木盘进得堂来,那木盘内热气腾腾,却是十余个粽子。苏公急忙起得身来,笑道:“昨日端阳佳节,东坡亲手包得些许粽子,尚余下些许,热来与诸位一尝。”苏仁将木盘呈上,徐君猷、孟震、石昶、郭遘各取了一个,小心去了粽绳,剥开粽叶,露出带枣杏的粽肉来,散发出一股清香。众人津津有味吃着粽子。
『注:粽子,古称“角黍”,历史悠久,到了宋代,吃粽子甚为时尚,民间有“以艾叶浸米裹之”的“艾香粽”,还有“蜜饯粽”、“杨梅粽”、“杏仁粽”等多种粽子。』
那石昶水,遮莫三十岁,身高七尺余,浓眉俊目,身着白净长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书有篆体“黄州石昶水”五字。石昶水是黄州有名的风流才子,甚有才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无意功名仕途,袭了祖上的家业,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他为人洒脱风流,常与一众好友混迹于酒楼书坊、青楼妓馆之中,因他出了名的怜香惜玉,颇得黄州歌妓的喜欢,坊间姑娘戏言他为柳七第二。但石昶水为人颇为孤傲,尤其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苏公虽是落魄之人,但终究是官场中人,故而苏公来黄州三年,石昶水仰慕甚久,却没有往来,此番央求郭遘引见,是因他有事相求。却不想逢着黄州太守、通判都在这里。石昶水心中不悦,但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坐在一旁,默然无语。
孟震吃着粽子,瞥了一眼石昶水,笑道:“苏大人可曾听得黄州市井的一桩盛事?”苏公一愣,望着孟震,摇了摇头,笑道:“东坡有多日不曾到城中去了,也没有听得甚么盛事,孟大人且说来一听。”孟震笑道:“乃是评花榜,苏大人可曾知晓?”苏公闻听,呵呵笑道:“果然是市井盛事,我记得去年不曾举办此事。”郭遘在一旁道:“这事每两年一次,前年在清明之后,今年在端阳之后,便定在五月初八至十二日。”苏公连连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前后有五天,闲时我定要去凑个热闹。”郭遘笑道:“今日石公子前来,其实便是为了此事。”
苏公“哦”了一声,望着石昶水,笑道:“不知石公子有何见教?”石昶水稍有些犹豫,笑得尴尬,吱唔着说:“昶水此来,是有求于苏大人。”苏公捋着胡须,笑道:“原来如此,不知东坡有何能帮公子之处?”石昶水微有迟疑,嗫嚅道:“事情是这般:今年花榜之事非比往年。”徐君猷闻听,颇为好奇,捋须笑道:“有何不同?”
石昶水冲着徐君猷拱了拱手,回答道:“往年花榜,约些好事者,大家聚在一起,探讨商榷一番,便定出名次来,前后也就一两天时间。今年则不同,首先,推行考评晋级之法。”苏公一愣,笑道:“想必那考评之法,如同那科考殿试一般?考试而评定。却不知何谓晋级?”石昶水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正是,这考评之法参仿殿试,首先推举出三名主评。”徐君猷扑哧一笑,道:“恁的可笑,怎的还有主评官?”
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无奈的点点头,说:“往年是众人聚而评定,人多嘴杂,今年则是由推举出来的三位风雅名士来做品题主评,整个花榜只由这三人评定。”徐君猷瞄了苏公一眼,笑道:“石公子莫不是想请苏大人去做主评官?”石昶水摇了摇头,道:“这三人已然推举出来了。”苏公笑问道:“却不知是哪三位?”石昶水道:“第一位是黄州名士贾曲宗贾先生。”孟震诧异的问:“贾曲宗是何许人?”
徐君猷笑道:“本府倒是听说过这贾曲宗其人,此人本是官宦之后,自恃有些文采,甚为清高,可惜时运不济,数次落榜,终未入仕。他兄弟三人,分烟析产之后,这贾曲宗便整日混迹于勾栏瓦舍、饭庄酒肆,不思正业,今将四十,依然尚未婚娶,先辈留下的家业也败落得只剩下了一处小庄园。不过这贾曲宗写得一手好字,又善填词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