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尸首在火场,则应尽快移出,加以保护;尸首若悬吊,若刚吊未久,应急就人命,先断其绳索,并将绳索保存,若确认死亡者,则应依原样保护。搬移尸首时,应用门板之类,确保尸身原样,同时应避免造成新伤。譬如此具尸首,你等未加保护,多有搬动,致使尸首身上原有痕迹证据丧失殆尽。”
亓正光惊讶的看着苏公,满脸钦佩。苏公又道:“这具尸首虽面目全非,已无法知晓死者何人。但从其肤色稍白、胫毛茂密来推断,此人不是农夫;又自修长十指并右手指茧推断,此人常捉笔杆,似是读书人,或是帐房先生。再看死者所着衣裳并鞋履,用料、制作虽很寻常,但既非贫苦人家,又非富贵人家,当属中等殷实人家,譬如大户或官宦人家的家丁。用指头按压皮肉,估量僵硬松弛之度,可断定死者死亡已有两日;又看尸体上伤痕,分明是毒打所致,所用凶器有鞭子、木棍等;且看这右腿膝盖处,肤色发白,隐有淤痕,毛发稀疏,微呈圆状,应是曾敷以黑膏药之故。”
苏公这一番言语直听得亓正光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苏公复又蹲下身,察看死者右边衣囊,摸出少许黄土,又察看左边衣囊,却摸出一件物什来,置于掌中一看,却原来是一块青玉,长不过两寸,上面纹饰是双鱼戏水图,但玉质平平,细看之下,甚至见得一条微微裂纹。
亓正光见得青玉,脸色尴尬,嘀咕道:“小人记得曾搜过衣囊,并无此玉。”
苏公淡然道:“故而勘验现场、尸身,定要仔细认真,不可疏忽大意。即便是某些看似无关紧要之物,亦要留心在意,不定与案子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甚至是断案的关键。”
亓正光连连点头,苏公令亓正光将留守尸体的两名公差唤来,亓正光出了小庙,唤来了那两名公差。两人上前施礼。苏公询问他二人,尸体移至小庙中,前后可曾有乡人进来过。两名公差都摇头,只道绝无乡人进来。苏公点头,挥手令他二人出去了。
亓正光诧异不解,正要开口询问。苏公却先道:“亓班头,你说曾搜过死者衣囊,并无此玉。然而,为何本府一来,却很轻易搜得了此玉?”
亓正光一愣,拍了拍脑门,醒悟道:“小人明白了,大人之意,此玉是有人在小人勘验尸首之后,趁人不备,偷偷放入死者的衣囊中?”
苏公捋须点点头,道:“此玉不过是市井街头常见的玉佩,非是上品,估摸最多也就值两三百文钱。”
苏仁忍不住插话道:“老爷之意,此玉本是死者所有,却被凶手抢夺去了。凶手本已掩埋了尸首,却不曾想案发如此之快,尸首被人发现,并被挖了出来,如此势必惊动官府前来查案。凶手知道后,心中惊恐,便假意前来看热闹,趁人不备时,将此玉塞回死者衣囊中。方才两名衙房兄弟说了,尸体移至此处,绝无乡人进来。如此推想,那凶手下手必在到此之前。”
亓正光望着苏仁,眉头紧锁,喃喃道:“那时刻,我等手忙脚乱,一时竟未留心可疑的村民。”
苏公拈着胡须,望着门板上的尸首,心中思忖:看来,这死者十之八九就是失踪的王率,只是他为何遭遇绑架,受尽折磨?如此八日,端的不敢想象,可惜最终免不了一死。这凶手的囚室在何处呢?凶手为何要将此玉佩送回,难道真如苏仁所言:凶手心中惊恐?看来,这廖家庄内还隐藏着秘密。凶手就在众乡人之间。
第十三章
苏公思索片刻,令苏仁将破布遮盖了尸体。又令亓正光将廖祥夏带入小庙之中。不多时,亓正光引廖祥夏到来,廖祥夏见着苏公,满面惊恐,浑身哆嗦,扑通跪倒在地。
苏公淡然道:“廖祥夏,本府且问你,你可识得潍河书院的教书先生王率?”
廖祥夏抬起头来,怯怯的瞥望了门板尸身,茫然摇头道:“回大人话,小人从未听说过此人。”那亓正光也茫然望着苏公,不知苏公问话何意。
苏公点点头,问道:“你在这庄中可有旧恶新怨?譬如曾打架斗殴,鸡争鹅斗的?”
廖祥夏吱唔道:“大人知晓,小人与兄长嫂子早有宿怨。往日为了些小事,也曾打斗过几次。”
苏公伸出手掌,呈现出玉佩,道:“你且细看,可曾见过此玉?”
廖祥夏探头来看,左看右看,惊讶道:“此玉好似是小人嫂子申氏的。大人可否与小人细看?”
苏公将玉佩递与廖祥夏,廖祥夏双手接过玉佩,侧身借光细看,连连点头,道:“大人,此物正是小人家嫂子的,上面有两条鱼,这是他嫁与小人兄长时从娘家带来的。”
苏公点点头,拿过玉佩,问道:“你且细想,自你发现山林埋着尸首,到官府公差赶来,此中前后,你家兄长嫂子可曾来瞧过热闹?”
廖祥夏连连点头,沮丧而又气愤道:“小人夫妇被这位公爷缉捕之时,小人兄长兀自在一旁观看,那时刻,小人看得清楚,他竟还露出笑脸来,分明是幸灾乐祸。”
苏公淡然一笑,望了一眼亓正光,亓正光会意。
苏公道:“此案凶手究竟何人?尚不得而知,故而你廖祥夏难脱干系。但本府见你似含冤屈,权且不拘拿你夫妇。在此案未明了之前,你夫妇二人不得擅自离庄。”廖祥夏闻听,连连点头,急忙拜谢。
苏公令廖祥夏引亓正光去寻廖祥春夫妇,将他夫妇二人拘来。亓正光领命,唤了两名公差同去。
此时刻,廖祥春夫妇正混在乡人中瞧热闹,被廖祥夏望见。廖祥夏急忙告诉亓正光。亓正光点头,低声嘱咐两名公差,以防打草惊蛇。那廖祥春见公差走了过来,不免心上心下,稍有迟疑,早被亓正光一把扭住。廖祥春高声惊叫,申氏见状,口中怒骂,反来扯亓正光,早被两名公差一左一右抓住了。廖祥春夫妇方知大事不妙,急忙喊冤。众乡人见着廖祥夏站在一旁,公差反抓住了廖祥春夫妇,不知何故,顿时沸沸扬扬。
亓正光与公差将廖祥春夫妇押至庙内,申氏满脸怒气,冲着苏公叫道:“你这胡子老爷,怎的无缘无故拿我两个?你等凭何拿人?”
苏公挥了挥手,令亓正光等松了手,廖祥春、申氏舒展了扭疼的胳膊,夫妇二人依偎着,惊恐的看着苏公并门板上那具死尸。
苏公投过阴冷的目光,令廖祥春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苏公指着门板上的尸体,道:“廖祥春,你可识得这死人?”
廖祥春或许是过于紧张,竟点了三下头,而后醒悟不对,急忙连连摇头,哭丧着脸道:“大……大……大人,小人不认得……”
苏公看得清楚,瞥望了申氏一眼,问道:“申氏,你可认得这死人?”
申氏偏过头去,惊恐道:“……民妇也不认得……”
苏公冷笑一声,道:“这死人面目全非,便是他亲生父母,也恐认不出来了,何况你等?此人真实身份,尚难说清。凶手杀人后,毁其面容,分明就是害怕被人辨认出来。他或许是你等熟人,也未可知。你等一口咬定不认得,未免过于武断了吧?”
廖祥春夫妇不觉一愣,廖祥春吱唔道:“不敢欺瞒大人,小人素来胆小怕事,因着庄中发生这无端命案。大人拿小人来问案,小人担心受到牵连,便索性说不认得,如此省却诸多麻烦。不想大人这般明察秋毫!”
苏公淡然道:“这死人埋在你家后山林中,你等可曾发觉有何异常?”
那申氏闻听,连忙道:“大人,这死人不是埋在我家山林中,分明是在廖祥夏家山林那边,大人当去质问廖祥夏与他浑家。此事与我家毫不干系。”
苏公冷笑道:“廖祥夏非是杀人凶手。其一,此人死亡并入土不过两日,而廖祥夏、粟氏外出有三日,此中他二人并不曾回家。本府且假想:凶手就是廖祥夏,他趁黑夜偷偷回来,意图处置尸首,但他不会如此愚蠢将尸首埋在自家的山林中。”
苏公又道:“其二,本府又退一步假想:这廖祥夏鬼使神差将尸体埋在自家山林中,但他为何如此愚蠢的将两株桃树移位?若将尸首埋在原有的树苗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岂非更妙?若他是凶手,又怎会因树苗之事与你二人争吵闹到府衙大堂?如此岂非无事找事?其三,此尸首乃是廖祥夏寻那两株失踪的桃树苗时发现头。你若是凶手,偷偷掩埋了尸首,又怎会故意挖将出来,唯恐外人不知否?”
一旁亓正光闻听,顿时醒悟,连连点头,又不免为自己先前冒失鲁莽的行为而羞愧。廖祥春、申氏闻听,也颇赞同苏公之说似的点着头。
苏公淡然道:“那么凶手会是谁呢?廖祥春、申氏,你等可知?”廖祥春、申氏茫然摇头。苏公冷笑一声,摸出那枚玉佩,置于掌中,道:“廖祥春、申氏,你等可识得此物?”
廖祥春、申氏闻听,急忙看去,待看清玉佩,脸色顿变。
苏公面无表情,望着廖祥春、申氏惊诧的面孔,厉声道:“大胆廖祥春、申氏,你等分明识得此物,不过此物却是本府从死者身上寻得。事到如今,你等还有何话说?便是百般狡辩亦是枉然。来人,且将他二人锁了,押回府城大牢,待明日过堂。”
廖祥春、申氏见状,惊恐万分,急忙跪地喊冤。苏公只是冷笑,亓正光与众公差一齐上来,将铁链将廖氏夫妇头上套去,强行将二人锁了。任凭他二人如何挣扎、呼喊,不由分说,拖出庙门。苏公见廖氏夫妇挣扎反抗,遂令亓正光在廖家庄寻一辆牛车,将廖氏夫妇并尸首押送回府城。
廖家庄众乡人见得这般情形,惊讶不已:原来,凶手竟是廖祥春夫妇,他夫妇杀人之后,竟还要嫁祸弟弟廖祥夏。更令人气愤的是,有人见得:当衙门公差缉拿廖祥夏粟氏夫妇时,廖祥春隐在人群之中,竟还露出得意的笑容,恁的歹毒。
但廖祥春申氏杀死的这人是谁呢?廖祥春嫁祸弟弟的目又是甚么?只是为了报复平日的纠葛怨恨?还是意图谋取弟弟的家财?知州大人又是如何窥破这夫妇的阴谋?这一切令众乡人议论纷纭,东猜西揣,三智五思。
苏公、亓正光一行出得廖家庄,不远便逢着了赶来的公差与仵作,会合一处,众公差赶着牛车走在前方,苏公、苏仁走在后面。
将近东城门,苏公唤住亓正光。亓正光回身近前,苏公与他低声言语。亓正光只是点头。待入得东城门,亓正光引着众公差押运疑犯与尸首先回府衙去了。
第十四章
且说苏公、苏仁入了东城门,拦了个小贩,询问东君街所在。那小贩指点,顺着东城门大道前行,不远的右侧有一条街弄,一看便知。苏公谢过小贩。主仆二人行了百余步,果见右侧立着一座牌坊,上有三个红色行体大字:“东君街”,左侧又有小字“扬州任翼书”。苏公看得清楚,心中暗道:只可惜这任翼的墨宝不咸不淡。
再看那东君街巷,果然面目一新,两侧的新房子雕梁画栋、构造别致,已开张的店铺前或悬挂匾额,或飘晃旗帜,街巷中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尤其是靠近街口的几家店铺,人声鼎沸,店铺门前一线过去全部停满了轿子,四处散逸着诱人的酒菜香。
苏公见右侧那家店铺,高悬一块匾额,上有“逍遥游食府”五字,匾额下方两旁各站立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花枝招展,笑容可掬,迎宾送客。透过食府门帘看去,里面食客满座,杯觥交错。苏仁啧啧赞叹,笑问苏公是否进去饮酒。苏公摇摇头,道:“且到前方看看。”
主仆二人挤身过去,两边的店铺居然皆是门庭若市。苏仁感叹道:“这美食一条街果然名不虚传。古人言,民以食为天。看来,最赚钱的行当还是开饭庄酒肆。”
那店铺门边及街巷拐角有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或老或幼,或男或女,有的探头探脑,有的卷缩一旁,期望得到来往食客的施舍。
苏公拈着胡须,面容沉重,喃喃道:“我等凡人,无论贫富,但若活着,便一天都离不开吃。然而,这世道,有的人吃肉,有的人喝汤,有的人连汤也喝不到,只能受饥挨饿。”
苏公怅然,复又前行。前方一家三层阁楼的酒楼尤为引人注目,檐角高挑,日光余辉下琉璃瓦分外耀眼,阁楼披红挂彩,一面镀金的大匾额上书有“东君阁”三字。楼阁上下有十余个工匠正忙碌着,一个锦衣男子正高声喝令,指手舞脚。
苏公侧身而过,再往前行,食客渐少了,两侧的店面有少数几家在整饬装缮,多数店面闭着门。苏公发现那闭合的店面大门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招租”字样。一路过去,这待租赁的店铺约莫有四十余家。越往街巷深处越冷清。
苏仁不免诧异道:“这美食一条街,街口处那般热闹,可谓车水马龙,到得这里边来,怎的这般冷冷清清?”
苏公指着两侧的店面,道:“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然而有时,凤凰还是需要人去引来的。不过方才看了街口逍遥游食府那情形,我倒是颇有信心。想必三日后的东君阁主楼开张,场面定然热闹非常。”
主仆二人走到街尾,却见得端头拐角有一家小店铺开着门,墙上写着偌大的“面”字,却原来是一家面馆。此刻已是酉牌正时,苏公觉得腹中饥饿,便抬步入得面馆。这面馆较小,摆放着六张崭新的桌子,虽显得有些拥挤,但馆内甚是干净整洁,四五个零星的食客正吃着面。
苏公、苏仁就近一张桌边坐下,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笑脸相迎,走近过来,询问苏公吃哪种面,不待苏公开口,他又一口气说了六七种面名来。
苏公随意要了一种面,苏仁也附和着。店主去了,不多时,他托着一个木盘过来,木盘内有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店主上了面,正待转身离去,苏公唤声“店家”。
店主忙道:“不知员外爷还有何吩咐?”
苏公笑道:“店家若得闲,我有些话相问,不知可否?”店主点了点头,拿过一条长凳,顺势坐了。苏公笑道:“不瞒店家,在下自京城而来,初来密州,不熟这九衢三市,想在这街头租个店铺,卖些京城美食,不知这租金行市,想问店家询问一二。不知店家你这店铺是自家的,还是租佃?”
那店主打量了苏公一番,道:“原来是京城来的员外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