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仪怙被抬至后院,众妻妾皆来安慰,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待郎中赶来,为他疗伤敷药,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平稳,只是那伤处愈加疼痛。羊仪怙咬牙忍痛,冲冠眦裂道:“这老畜生,若非老子,他怎的有今日?竟突下毒手,几将害我性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羊幸言劝慰道:“老爷,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羊仪赜,冢中枯骨也。若想取他性命,莫若拈死一只蝼蚁。此不足为虑。小人所虑者,乃是明日设堂公审之事。”羊仪怙忧道:“幸言所言极是。若羊仪赜果真召集庄中刁民借机生事,纠缠苏大人,恐于我不利。”杨霆恼怒道:“不如杨某趁黑潜入其府中,一刀将他杀了。待明日公堂之上,落个死无对证。”羊仪怙恨恨道:“如此甚好,方解我心头之恨。”
羊幸言思忖道:“依小人之见,此是败着。那苏轼非同寻常官吏,乃当世之大学士,人言他闻一知十,甚是聪明,湖州诸县皆传其断案如神。今日无端来我羊家堡,必有紧要之事。依小人看来,他分明是冲着老爷而来。”羊仪怙一惊,问道:“何以见得?”羊幸言狡黠道:“今日大厅之上,他一再逼问老爷,询问七娘去向。后他又言曾在赵家庄勘验尸首,想必已经知晓羊修璁、七娘之事,此番特来我府中,分明是来查案的。在库房之中,那苏轼竟摸出密室钥匙,他怎的会有密室钥匙?依小人之见,此钥匙定是自羊修璁尸首所得。他本已怀疑老爷,今若羊仪赜无端被杀,休道是那苏轼,即便是寻常百姓亦会认定是老爷所为。”杨霆不满道:“此事如若做得干净利索,他无有证见,便是怀疑而已,怎奈我何?”羊幸言摇头道:“那苏轼是何等角儿?切不可大意轻视。我等须谋求一个万全之策。”
羊仪怙急道:“依你之意,当如何是好?”羊幸言道:“老爷是何等聪明之人,怎的未曾想到?”羊仪怙不觉一愣,叹道:“此刻隐痛难加,头昏脑胀,昏昏然而难以冥思。”羊幸言道:“古人云:事在人为。所谓人者,谁也?非是他人,便是苏轼苏大人。此事前后只有一人,便是这苏轼。适才苏轼临行之前,言明日定为老爷主持公道。其言颇有深意,老爷且细想来……”羊仪怙闻听,心领神会,道:“幸言言之有理。”又转念一想,道:“我闻人言这苏轼清正廉洁,非同寻常官吏,如此恐难成事。”羊幸言摇摇头,笑道:“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又云:财帛动人心。天下官吏,谁不爱财?仅凭那微薄的俸禄,焉能逍遥快活?况且世人多诈,往往外忠内奸、表廉里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这苏轼在京城及地方为官多年,小人猜想:非奇珍异宝不足以动其心。”羊仪怙叹道:“目今之势,只有如此。”遂摸出钱库钥匙,交与羊幸言,令他入钱库挑选些珍宝,又令杨雷、杨霆二人同去。
众妻妾服侍羊仪怙躺下,不觉间便睡去,待他醒来,已是次日卯牌交尾时分。羊仪怙稍加动弹,顿觉伤处剧痛难忍,不敢妄动,念起夜间之事,遂令人去唤羊幸言前来。约莫一顿饭时刻,家人回来禀报,只道四处寻遍,不曾见得羊幸言。羊仪怙又问杨雷、杨霆二人何在。家人回答:亦未见得。羊仪怙心中诧异,莫非他三人连夜将礼送与苏轼了?可三人为何久久未归,莫非被那苏轼扣押不成?又召来守门家丁询问。
守门家丁道:“昨日夜间,二位杨教头道是奉了老爷之命,有紧要之事,出得府去,至天明尚未归来。”羊仪怙疑惑道:“可曾见得管家爷?”守门家丁连连点头,道:“见得,见得。管家爷在一侧牵着马匹,那马匹上驮着甚物。小人闻听是紧要之事,不敢多问。”羊仪怙闻听,心中不悦:“他等挑选之物应经我一一过目,许可后方才出府,这羊幸言怎能擅自主张?且取走钱库钥匙竟一夜未归还来!”又问道:“有几匹马驮着物什?”守门家丁道:“共有三匹,三位爷各自牵着。”
羊仪怙闻听三匹马驮着物什,心中愠怒,又疑惑不解,愈想愈不安,莫非……?羊仪怙急令人去钱库查看。正胡思乱想时,两名丫鬟匆匆来报,只道今日一早起来,便不见了十娘。那十娘年芳二十,去年娶进府来,百般宠幸,为众妾所妒。自十一娘、十二娘进府,方才有所冷落。羊仪怙不觉一愣,道:“如此一个大活人,怎的无端不见了?”丫鬟道:“昨夜奴婢服侍十娘歇息,今早起来便不见了,四下寻遍,并无踪影。”羊仪怙大为恼怒,真是愈忙愈急、愈急愈烦,喝道:“可多唤几人一并去寻。”丫鬟见他盛怒,心中恐惧,不敢多言,急忙退去。
不多时,家人急急来报:“老爷,出事了。”羊仪怙心中一惊,道:“何事如此惊慌?”家人道:“方才小人等查看钱库,入得内室,便见得管家爷赤条条捆绑在地,口中塞满布团,动弹不得。”羊仪怙闻听,知晓大事不妙。正待言语,却见羊幸言踉跄而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羊仪怙见他身裹长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惊道:“究竟甚事?快快道来。”
羊幸言哭道:“老爷,我等上当了!那杨雷、杨霆非是甚么教头,实乃江湖巨盗!”羊仪怙大惊失色。羊幸言恨恨道:“昨夜老爷令他二人跟随小人入库。入得院中,杨霆使杨雷跟随小人入室,他却留在院中。那时刻小人亦未留心,只当他在外警戒。小人在前,杨雷在后,入得内室,那杨雷猛然自后勒住小人脖颈,几将窒毙。小人竭力挣扎,与他肉搏。那厮身强力大,小人怎是他对手?小人被打倒在地,那厮抽出刀来相威逼。小人唬得半死,伏地求饶。那厮令小人脱下衣袍,而后将小人手足捆绑。又恐小人叫喊,竟将小人嘴堵上。而后便拿着钥匙,开了密道口。小人只得眼巴巴望着他二人偷走库中财宝,而束手无策。小人愧对老爷,罪该万死。”
守卫的两名家丁跪在一旁,颤栗道:“昨夜杨教头道老爷有紧要机密之事,令小人两个回避,未得其命,不得前来。小人只当是真,不敢违抗。却不想他二人竟是盗贼。小人该死。”羊仪怙闻听,勃然大怒,火急攻心,忽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口来。
众人急忙惶恐上前,待他缓过气来,羊仪怙怒道:“气煞我也。”稍一用力,不觉动了伤处,痛得半死。羊仪怙叹道:“我平日待他兄弟不薄,却不想养虎为患,自召其祸。”忽转念一想,问羊幸言道:“昨夜守门家丁明明见得你与二贼出门,怎的会反绑在库房内室中?”羊幸言惊诧不已,愣乎乎道:“小人被他等捆绑在地,动弹不得,怎的出门?莫非是那家丁走眼不成?”羊仪怙甚为疑惑,复召那守门家丁前来问话。
不多时,两名守门家丁来得,羊仪怙复又追问,其中一名守门家丁吱唔道:“那刻约莫亥子时分,小人两个正靠着门头闲言,忽闻杨霆杨教头呼唤。他道奉老爷密令,有紧要之事出府。小人哪敢怠慢,急忙开门。小人亦曾见得杨雷杨教头与管家爷,他二人在马匹另侧。”羊仪怙问道:“你二人可曾瞧得清楚,那人果真是羊管家?”那守门家丁迟疑道:“小人并不曾看得清楚,瞧其装束,似是管家爷。且小人闻得他等言语。”
羊仪怙道:“说的甚么?”那守门家丁回想道:“那时刻,那杨教头道:‘羊总管。明日定叫羊仪赜那老贼死无葬身之地。’”羊仪怙急切道:“那羊管家可曾言语?”守门家丁迟疑道:“管家爷并未言语,只是低着头,道了声‘嗯’,而后便出门去了。故此小人只当他是管家爷了。”羊幸言听得真切,恼怒道:“杨雷那贼令小人脱下衣袍,其意乃是为他同党乔装脱逃。可见其早有谋划之心。老爷,库中失盗的五百两黄金定然也是他兄弟两个偷得?”羊仪怙叹道:“那苏轼傲睨万物,只道是我诬陷他人。杨氏二贼确有行窃之机,可他二人怎会有密道钥匙?”羊幸言道:“若如此,那苏轼又何来钥匙?可见,除却老爷与少爷,兀自有第三把钥匙。”
羊仪怙思忖道:“苏轼自赵家庄而来,定是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报了官。苏轼竟然查出他身份来,故而直奔我羊家堡。正如你言,那钥匙定是自羊修璁身上搜得。”羊幸言疑惑道:“那羊修璁又怎有钥匙?”羊仪怙愠怒道:“其实,我早已疑心是七娘所为。除非在床上,否则谁会有机会偷得我贴身之物?”羊幸言道:“他二人又怎能避开守卫家丁?依小人之见,羊修璁、七娘不过欲火烧身,苟且相媾罢了。又怎会打那黄金念头?如今想来,盗贼非是他人,必是杨氏兄弟无疑,他二人不知用何手段仿制得了钥匙,觅机盗走黄金。老爷令他等处置羊修璁、七娘尸首之时,又将另一把钥匙并府牌置于尸首身上,故意令苏轼得到,欲假苏轼之手对付老爷。羊仪赜言他收得一封信笺,道出羊修璁、七娘之事,致使羊仪赜倒戈一击,几将害死老爷。此信定是他二人所书!老爷忙于招架之时,便是他二人行事之机,小人等又怎料到他二人会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只是不知他二人怎生弄得老爷钥匙?”
羊仪怙猛然忆起甚么,疑道:“莫非是十娘不成?”羊幸言诧异道:“老爷怎的无端怀疑十夫人?”羊仪怙道:“今日一早,十娘贴身丫鬟来报,只道十娘无端不见了踪影。莫非这贱人乔装成你模样,与那两贼私奔不成?”羊幸言疑惑道:“十夫人又怎的与杨氏兄弟有勾搭?”羊仪怙愈思愈疑,气得浑身乱颤,怒道:“好个鸟男女。若被老夫擒得,定将他三个千刀万剐。”遂令羊幸言召集府中家丁家奴,约莫百余人,分作数路,出庄追赶二杨,无论活捉或血刃,必定重赏。
羊仪怙怒气未消,又有耳目来报,只道羊仪赜四处扬言,蛊惑人心,诋毁老爷,羊家堡竟已有数十余户呈状状告老爷,苏大人已接得众人诉状。羊仪怙大怒,追问告状者名姓。耳目早取出一张纸来,其上一一列明。羊仪怙愈看愈惊,此数十余户,皆是受过欺压迫害,平日不敢有半点言语,怎的今日一齐上告?如若那苏轼果真秉公执法,那羊仪怙即便有三个头颅亦不能保全。
羊仪怙又气又恨,恨只恨当年未能斩草除根,留下后患。心中惊恐,连忙唤人召羊幸言来商议要事。不多时,羊幸言急急来了,羊仪怙说了众人告状之事。羊幸言蹙眉思忖,半晌方道:“小人有三策。”羊仪怙忙追问道:“哪三策?”羊幸言道:“一者,逃之夭夭。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先逃出羊家堡,寻得一安身隐秘之处,暂且躲过此劫,而后图之。”羊仪怙疑道:“那苏轼怎肯轻易放过?”羊幸言道:“兵法云: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老爷若隐匿三五个月,休道那些刁民,即便是苏轼,亦心力疲惫,懒得管了。而后小人可遣人暗中将那羊仪赜杀死,又将众家分离。若有不从者,杀之!蛇无头不行。到那时,无人上告,那苏轼又怎能奈何老爷?”
羊仪怙思索道:“此策甚好。只是若一逃遁,岂非留下口实,只道我羊仪怙心虚,此是不打自招!若那苏轼影得面目身形,四州下得海捕公文,缉拿于我,往后又怎能出头?”
羊幸言迟疑道:“此事若要万全,便施第二策,莫若重金贿赂苏轼,楚弓楚得。”羊仪怙叹道:“我意亦如此。”羊幸言道:“湖州官吏,老爷多有交往,可请诸位官吏为老爷言语开脱。”羊仪怙叹道:“如此甚好。只是恐那苏轼不通世故,如之奈何?”
羊幸言冷笑道:“若那苏轼果真如此不近人情,小人亦有一策。我等一不做,二不休,暗中遣人将他刺杀了。”羊仪怙思索片刻,叹道:“当前之势,亦无他良策,便先依你第二策行事。待修竹回来,你可与他好好商议,切不可有半点闪失。”羊幸言唯喏。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只道府门外来了公差。正是李龙、雷千,他二人奉苏公之命前来传唤羊仪怙。羊仪怙见得二人,好生客气,又令羊幸言自账房取来纹银二百两送与李、雷二人。雷千冷笑不止。李龙却不推托,纳入怀中。雷千惊诧,欲言又止。羊仪怙又取出一封礼单,道:“区区薄礼,烦劳二位差爷转呈苏大人。”李龙满面笑容,接手一看,竟是银锭三千两,上等绸缎两百匹。李龙笑道:“羊爷放心,此事便交与李某了。”羊仪怙甚为高兴。
羊幸言小心搀扶羊仪怙下得床来,出得院来,早有轿夫在前恭候。李龙、雷千引羊仪怙直往庄中谷坪。苏公在谷坪设案审理羊仪怙之事早已传开,四邻庄众蜂拥而至,早把那谷坪挤得水泄不通,足有千余人。苏公已连夜自城中调集来了四五十名公差,以防不测。羊仪怙闻得人声鼎沸,偷偷掀开帘角来看,唬得心惊肉跳。
到得台前,羊幸言自轿中扶出羊仪怙,满坪高呼,声如震雷。有人怒道:“杀死瘟疫虎!”亦有人哭道:“还我儿来!”左右公差高声吆喝,众人方才噤声。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令人将羊仪怙带上来。苏公历数众状,共三十一状,告其霸占、抢占、奸淫民女、明夺强买他人财物、强占林田土塘、毁人屋舍、刨人祖坟、强行驱赶庄民、关押囚禁庄民、私设公堂,打死打伤庄民,如此等等。待苏公念罢,顿闻哭声四起,正是众多无辜受害者。
苏公喝道:“大胆羊仪怙,你可知罪否?”羊仪怙侧目瞥视李龙,李龙心领神会,上得前去,与苏公耳语,而后自怀中摸出礼单,呈与苏公。羊仪怙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正窃喜间,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怒道:“好个羊仪怙,你当本府是甚人?居然用重金贿赂本府,欲将本府沦作贪官污吏,败坏本府一世名声?此你又一大罪状也。”
羊仪怙大惊,急道:“大人,小人实是冤枉呀!”苏公冷笑道:“你称霸一方,为所欲为,即便是那吃奶的婴孩亦惧你三分。如此横行霸道,何来冤枉?”羊仪怙假惺惺道:“小人经商多年,积得些家财,亦为村民做得不少善事……”众庄民闻得此言,齐声怒骂,声如潮起。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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