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若传将出去,恐世人笑掉大牙。”东方清琪面有愠色,道:“却不知严微严大侠此言甚意?”一旁东方雨闻得“严微严大侠”一句,不由一愣,斜眼来望严微,似有所思。严微笑道:“有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在此,焉有你等议论诗文之处?”东方清琪怒道:“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即便苏大人文才盖世,亦只一人,还有二人。岂无我等言语之地?”苏仁见他二人斗嘴,觉得甚是有趣,隐身侧后,暗自窃笑。
约近酉时,有蚕娘来报,只道庄外有两名公差求见东方大人。不待东方雨吩咐,焦南早出了宗祠,不多时,引石潭、郭湘来见。东方雨引他二人见过苏公,而后问道:“你等有何发现?”石潭便将范守财被杀、牛寿通抢夺藏宝图、黄大郎可疑行径等等,细细道来。众人闻听,惊诧不已。严微竟忘却饮酒吃肉,惊叹道:“原来这和气园内竟埋有宝藏!”焦南将信将疑,道:“我等在此居住数十年,从未闻得藏宝之说。外人又怎生晓得?定是有人传讹,竟似真的一般。”众焦氏长者亦如是言。东方雨思忖道:“诸位长者之言,不无其理。世人多信谣,但闻钱财,便如虫蝇,蜂拥而至,哪辨真假?却不知这造谣第一人是何人?”石潭道:“此事自范守财始,想必他便是那第一人。此人生性吝啬,视钱如命,鬼使神差,竟将一字轴当作藏宝图,端的可笑。”
苏公忽问道:“却不知范守财自何处得到此卷轴?”石潭道:“乃是他无意间收购得。”苏公道:“可曾查得那人?”石潭道:“小人不曾追查。”东方雨道:“莫非大人疑心那卖卷轴者?”苏公疑道:“此卷轴纸素颇佳,无有折痕,可见藏家甚是精心。既为巴氏珍藏,子孙永保,怎生落到市侩手中?若是外贼行窃,必是为小钱而起盗心,断然难知其中玄机。本府以为,盗卖卷轴者必是巴氏后人,卷轴玄机一事或就是从他口中道出。”
东方雨疑惑道:“此人若是巴氏后人,怎会将藏宝图卖与范守财,却不自己挖掘?若园中果真藏有财宝,前后八十年间,为何不见巴氏后人来取?”苏公思忖道:“那巴有容将玄机隐于卷轴中,传与后人,可惜竟无一人参悟。久而久之,便无人理会此事了,后世子孙也只当是传闻罢了,已然不信。”东方雨道:“那巴有容为何不直接告知后人,反费如此周折,岂非误了后人?”苏公似有所思,道:“那巴老先生这般行径,必有其良苦用心。”东方雨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约莫亥子时分,众人各自回房。焦南引苏公来得厢房,道:“大人且早些歇息。但若有事,可唤小人。”苏公谢道:“有劳焦二爷费心。”焦南告退出房。苏仁掩上房门,却见苏公毫无睡意,借着烛光,展开卷轴,冥思苦想。苏仁道:“老爷,东方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定是那范守财胡乱猜测,以假当真,引发谣言。”苏公不语,眼巴巴一动不动,宛若木雕。苏仁又道:“老爷且上床思索,或有所得。”苏公却不理会,约莫一个时辰,依然不得其解。苏公无奈,只得卷起卷轴,熄灯歇息。
待到万籁俱静时,黑夜之中,却见三条黑影近得焦氏宗祠,一人寻得趁手处,翻身入墙,另两人守候墙脚,以为接应。那黑影跳入院中,隐身暗处,察看动静。不想厢房中苏公尚未合眼,闻得响动,心中一动,翻身下床,小心唤醒苏仁,把手指外。苏仁会意,贴身门后,窥视院中情形。
苏公料定贼人为卷轴而来,便蹑足来取桌上卷轴,手拿轴头,不想那卷轴竟垂下展开来,黑暗之中,隐约见得卷轴异样。苏公惊讶不已,低首细看,只见卷轴上微微荧光,竟是些文字。苏公恍然大悟:原来玄机在此,若在光亮之下,即便只是微微烛光,任你如何细看,却见不得半点差异,反在漆黑无光下竟隐隐可见!苏公大喜,几将呼出。
那院中黑影近得窗下,贴耳细听,无有异常,等候片刻,便用刀来拨门闩。苏仁在门后暗自窃笑。不多时,那黑影拨开门闩,又等候片刻,方才推门入房,正竭力辨认房中物什时,苏仁自他身后扑将上来,一拳将那黑影击昏在地,而后取过一碗凉水,泼醒那黑影。待那厮睁开眼来,早有一柄短刀架于脖颈上。苏仁冷笑道:“可知此刀久未饮血了?”那厮惊恐不已,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苏仁令他如实招来,那厮吱唔不语,只道是邻庄小偷王二。苏公知他胡言乱语,冷笑一声,道:“邻庄哪有甚么王二?兀自狡辩。”那厮苦苦哀求,道:“小人确是邻庄王二。”
苏仁将刀划破那厮皮肉,流出血来,痛得那厮叫苦不迭。苏仁道:“你知他是何人?”那厮抬头望苏公,道:“小人不识得老爷。”苏仁道:“他便是湖州知州苏大人。你胆大包天,竟持刀前来,欲行刺苏大人!依大宋律例,该当死罪!”那厮惊恐道:“小人确不知是苏大人。”苏仁问苏公道:“且不如一刀结果了这厮性命,只道是他来行刺大人,混战之中被我等所杀。”苏公作思索状。那厮惊恐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小人乃是德清城达生观道士丘至乐。”苏公呵斥道:“大胆丘至乐,为何深夜至此?”丘至乐沮丧道:“小人好赌,近日输得甚惨,欲来盗些钱物。”苏公冷笑道:“好个丘至乐,死到临头,不知悔改。雨湖斋掌柜冷冰凝、市井闲人牛寿通何故被杀?还不如实招来。”丘至乐惊恐万分,只得俯首招认。
苏仁将丘至乐捆绑在地。苏公唤醒严微等人,吩咐他等如此这般行事。苏仁、石潭、郭湘会意,悄然出得宗祠,隐于暗处。宗祠外两条黑影等得焦急,忽闻得声响,却见一人跳下墙来。那两人只当是丘至乐得手归来,急忙上前,悄声询问:“可曾到手?”不想严微猛然飞起一脚,一人不曾防备,被踢翻在地,正待爬起,严微早扑将过来,将他擒住。另一人见势不妙,回身便逃,不想苏仁自暗处窜出,一刀下去,大喝一声:“看刀。”那厮唬得双膝一跪,俯地求饶。石潭、郭湘冲将过来,将二人绑了。
那焦氏村民闻得警讯,各持棍棒,纷纷赶来。东方雨令焦南在祠堂中加点青灯、红烛,又设立案桌。苏仁、严微、石潭、郭湘押上二贼,众村民见得,个个唾骂。石潭喝道:“德清县令东方大人在此,你等还不跪下?”郭湘飞起一脚,踢中一人后膝窝,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石潭推搡另一人跪倒。东方雨坐在堂上,笑道:“你等二人,且报上名姓来。”那二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东方雨见他二人不言,笑道:“你等不敢言语,足见良心尚未泯灭,人若知羞耻,便还是人,人若不知羞耻,与那畜生何异?赌房主黄大郎、顾绣行掌柜董世富,你等以为本县之言是否?”黄大郎、董世富闻听,惊恐不已,料想丘至乐已招供出来,自知大势已去,只得认罪。
原来,那一日,牛寿通赌瘾又发,来寻黄大郎借钱。因前番借的十余两银子不曾还清,黄大郎不肯借他?牛寿通不由夸口道,不日便可弄得财宝,必加倍奉还。黄大郎不肯信他。牛寿通得意忘形,便道出藏宝图一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大郎又言语诱之,牛寿通借钱心切,悉数道出前后。黄大郎遂邀好友董世富、丘至乐二人,商议对策,欲夺藏宝图。那日,冷冰凝、牛寿通前往芭蕉庄探宝。黄、董、丘三人便尾随其后,见得他二人落脚路边客栈,黄大郎道:“此处远离德清、人烟稀少,正是下手之机,到得夜间将他二人杀了,待到案发,官府查来,只当是客栈伙计或客人所为,怎会疑心我等?”董、丘二人以为妙计。待到夜深人静,丘至乐悄然潜入客栈内,摸索入得冷、牛二人房中,近得床前,先一刀割断了冷冰凝咽喉,不想那牛寿通有梦呓习惯,忽开口言语。丘至乐唬得半死,急忙扑将过去,猛搠一刀。不想牛寿通滚落在地,丘至乐恐他呼叫,猛搠数刀,将他杀死。夺得有藏宝图的包袱,丘至乐出得房来,正待离去,忽闻得有动静,惊觉有人,急忙逃离客栈。
丘至乐连夜潜回德清城,见着黄大郎、董世富二人。黄、董二人见他得手,甚是欢喜,急忙展开卷轴来看,却尽是些诗句。董世富连呼上当,黄大郎料想牛寿通不曾说假,估摸玄机在诗句之中。待天大亮,黄大郎、丘至乐、董世富出城赶往芭蕉庄。寻得和气园,三人大吃一惊:偌大一个园子,房屋近百间,找寻那埋宝处,有如大海捞针一般。黄大郎愈加认定诗句中隐藏玄机,遂四处搜寻,忽见得一堂遗留一匾额,依稀可见“交可”二字,那“可”字似少却一半,便与诗句比照,竟源于其中一句“交柯之木本同形”,那“交可”本当是“交柯”。三人大喜,便在堂内搜寻,约莫一、两个时辰,一无所得。董世富甚是沮丧,便自去他处寻找。黄大郎、丘至乐怎肯善罢甘休,自在堂内挖土掘地。那董世富又见得几处字迹,皆与诗句关连,便来告知黄大郎,忽然见得苏公等人入园,大吃一惊,急忙隐身暗处,拾得一块石头,砸下房顶破瓦来。那黄大郎、丘至乐闻得声响,急忙隐匿,可惜行径早已败露。丘至乐欲杀人灭口,不想竟逢着敌手,险些丧了自家性命。二人仓皇而逃,得以保命,不想混战中丢失了藏宝图。三人会合,懊悔不已,细细商议,欲趁夜夺回卷轴。谁曾料想,卷轴不曾夺回,三人皆被生擒。
东方雨审罢奇案,众村民皆赞叹不已。石潭、郭湘、焦南与七八名精壮庄民将三贼押出宗祠,另行关囚,待天明押回德清城。东方雨见过苏公,道:“此案得以堪破,凶犯终落法网,皆是苏大人之功也。”苏公笑道:“东方大人过谦也。此案前后皆是大人及手下之功。”东方雨道:“卑职甚是惭愧。一时疏忽大意,险些让那厮伤得大人,此卑职之过也。”苏公笑道:“那厮非为刺杀苏某而来,乃是为了那藏宝图。”东方雨叹道:“不想如此一幅诗文卷轴,竟然害却数条性命!真祸患也。”苏公笑道:“卷轴非是祸患,真祸患者,乃人之贪心。”东方雨道:“大人所言甚是。贪心一起,便生幻象,满眼财宝,看那太白诗句竟成藏宝玄机。恁的可笑。”
苏公淡然一笑,道:“且将青灯、烛火灭去。”众人不解,依苏公之言灭了灯火,祠堂顿时漆黑一片,又闻苏公道:“诸位且看此卷轴。”众人但闻人声,不见人影,漆黑间忽见得些许微微萤光,细细一看,却是十余个字,正是诗句玄机。众人皆惊。苏公又令人燃起灯火,众人纷纷上前来看。苏公指点道:“你等且看:此卷轴诗文共二十四句,其中第一句‘不与秦塞通人烟’,是一个‘人’字;第三句‘倾心酒美尽玉碗’,是一‘心’字;第五句‘莫学夷齐事高洁’,是一‘齐’字;第七句‘青山欲衔半边日’,是一‘青’字;第九句‘石作莲花云作台’,是一‘石’字;第十一句‘意气相倾山可移’,是一‘移’字;第十三句‘君去容华谁得知’,是一‘得’字;第十五句‘我在巴东三峡时’,是一‘巴’字;第十七句‘田氏仓卒骨肉分’,是一‘氏’字;第十九句‘此曲有意无人传’,是一‘传’字;第二十一句‘心藏风云世莫知’,是一‘世’字;第二十三句‘长松之下列羽客’,是一‘之’字;第二十四句‘横垂宝幄同心结’,是一‘宝’字。合将起来,便是‘人心齐,青石移,得巴氏传世之宝’。”众人皆惊讶不已。
东方雨惊叹道:“卑职孤陋寡闻、傲睨自若,兀自可笑。”严微惊奇道:“原来这字须在黑暗中方得以分辨,有光亮时却毫无差异,不知是甚蹊跷?”苏公捋须笑道:“蹊跷便是那书写玄机时所用的墨汁。墨者,有油烟墨、松烟墨之分。其中又因作坊制家不同,手艺各异,即便同一种墨又各有差异,譬如桐油墨与漆油墨,便是油墨中两种。那制墨人家,其墨料配方及技艺,甚为隐秘,往往传男不传女。又有一家分作数支者,众兄弟各得其一,或前、或中、或尾,合而为一,不可分离。”严微笑道:“此法甚好,兄弟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东方清琪笑道:“好则是好。若是其中一人暴死,其技艺岂非失传?那好墨又怎生制得出来?”严微顿时语塞。苏公道:“本府用墨数十年,于墨颇有研究,却从未见过这般好墨,竟能在黑夜中发出隐隐微微的光亮。”严微思忖道:“想必此墨技艺早已失传,故而后世不见了。”苏公道:“非但未见过,可谓闻所未闻。”东方雨思忖道:“大人之意是……”苏公笑道:“想必是那巴有容老先生特制。”东方雨点点头。
东方清琪道:“大人休道甚么好墨,且言这诗中玄机,待明日掘出那财宝来。”苏公把眼望焦氏长者,道:“此语颇为易解,只道那传世之宝埋藏在青石下。”一位长者疑惑道:“那园中青石颇多,却不知所指哪处青石?”苏公道:“想必此青石与众不同。”又一位长者道:“园中前院有一处大青石,可谓园中之最,莫非是此石?”另一位长者道:“那青石对径丈余,石面颇为平整,我等少年时多在上面玩耍。”苏公忽然记起,白天入园时曾见得那圆形巨石,莫非是指此石?一位长者迟疑道:“此石如此巨大,怎生移得他动?”东方雨道:“先人已遗言道:‘人心齐,青石移’,便暗指此石巨大,须人多心齐方可移得。”言起移石之法,众人各持己见。
待到天明,用过早饭,苏公、东方雨等人与宗族长者来得和气园前,又有庄民数十人跟随其后,皆来看挖宝。入得前院,一眼便见得那院中巨石,只是早已被野草藤蔓所围,兀自长着两株树。东方雨忽道:“此石置于庭院中央,四下并无他物,端的古怪。”众人闻听,环视四下,果如其言,议论纷纷,不知这般放置是何用意。一长者醒悟道:“老朽依稀记得这石上似有字迹。”东方雨大喜,遂令人清理石面。十余名庄民上得前来,将石上树木野草藤蔓悉数除去,铲去泥土,又提清水冲洗。约莫半个时辰,但见那大青石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石面正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