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绿记得,外公外婆老了之后,儿女分别抚养他们,外公来了绿绿家,外婆留在了乡下舅舅家,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千里之遥。后来,外公老得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每天依靠双手摸索生活。绿绿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外婆老死了。有人把这个消息带到了绿绿家,几天之后,悲痛的妈妈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外公,外公费了很大劲儿才听清楚,他大声问:“那个老家伙死啦?”妈妈轻轻点了点头。外公又问:“没遭什么罪吧?”妈妈使劲点了点头。外公就呵呵呵地笑起来:“死了,死了……”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老泪就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来了。
绿绿不由想到,她和周冲谁会先离开这个人世呢?这是一个悲哀的问题,却不可改变。不论是谁,绿绿都无法接受,于是她不愿意再想了。
到家了。
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仿佛看到那双眼睛正在猫眼里朝她看,只是隔着眼皮。
是的,它闭着,就是冥婚照片里新娘的那双肿眼泡。
她把钥匙插进锁眼,又拔了出来,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曲添竹。
能不能把曲添竹叫来陪她一夜呢?
她掏出手机,拨曲添竹的号码——她根本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念头,惹出了那么大的事……
电话通了。
“添竹吗?”
“绿绿?”
“我跟你说件事……”本来绿绿想说“我男朋友出差了”,但是话到嘴边她又改口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特别害怕,你能不能过来陪陪我?”
到现在,两个人还不曾见过面,绿绿的请求让曲添竹愣了一下,接着她爽快地说:“好哇,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个说话的。”
绿绿忽然感觉,曲添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我住在东城。你家在哪儿?远吗?”
“没事,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了,你用短信把你的住址发给我。”
“好,我在小区门口接你。”
“晚点,我蓬头垢面的,稍微打扮一下。”
“我又不是帅哥,你打扮什么!”
“第一次见面,我可不想让你说我是个丑八怪,呵呵。”
女孩上班之前要打扮一下,为了一天漂亮;过年的时候要打扮一下,为了一年漂亮;结婚的时候要打扮一下,为了在老公眼里永远漂亮;临死的时候也要打扮一下,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漂亮……
绿绿不知道,这次打扮对于曲添竹来说多么重要。
挂了电话,绿绿给曲添竹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具体的住址,然后就下楼了,一个人在甬道上溜达。
半个钟头之后,曲添竹发来了短信:绿绿,我快到了。
绿绿赶紧走向小区大门。
这时候,她不那么害怕了,感觉到突兀地邀请曲添竹来做伴有点不恰当。不过,既然她已经来了,那就好好聊聊吧,权当侧面采访了。
绿绿来到小区大门外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正好开过来,停下,驾驶室的灯亮了,里面的乘客在付车费。绿绿紧紧盯着这个乘客,只看见她的头发很短,面容不清楚。
不一会儿,这个乘客下车了,四下张望。她穿着一件紫色的夹袄,一条牛仔短裙,紫色的连裤丝袜,黑色的长靴,很时尚的装束,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看来她就是曲添竹了,绿绿赶紧走过去。
“添竹?”
“绿绿!”
曲添竹笑吟吟地走过来,打量了一下绿绿,说:“你可真漂亮。”
绿绿说:“只听男人这么说过,女孩你是第一个,谢谢。”
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曲添竹的眼睛。
曲添竹问:“你父母呢?”
绿绿愣了一下,说:“这是我跟朋友合住的房子,他出差了。”
曲添竹突然笑着问了一句:“你怕什么?”
绿绿有点不好意思:“我也说不清怕什么,只是感觉房子太旷了。”
“我从小胆子就大,初中的时候还打过架呢,典型的小太妹。”
“哦?看不出来。”
“上大学之后就改做淑女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小区,很快到了绿绿家。
绿绿走进厨房,泡了两杯咖啡端出来,看见曲添竹正站在鱼缸前观赏金鱼。
“你喜欢鱼?”
“养过,死了。我养什么都养不活。”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
绿绿说:“你晚上一般几点睡?”
“十二点之前没睡过。我是个夜猫子,到了夜里特别精神,思维也活跃,吃安眠药都睡不着。”
“我也睡得晚,玩游戏。”
三更半夜,外面不知道谁家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过了好半天终于停了,一片静悄悄。
绿绿心里一直记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曾经神秘地失踪过,又神秘地回来了,甚至连专家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患有精神病……
因此,她一直在审视曲添竹的眼神,也许会捕捉到一丝一缕和正常人不同的东西,比如说失神,比如说怔忡,比如说游移不定,比如说兴奋异常。同时,她也在严密筛查曲添竹说的每一句话,也许会发现什么破绽,比如一个听起来挺古怪的词,比如一句跟谈话毫无关联的感叹,比如一处逻辑上的常识错误……
绿绿:“添竹,你是几月生的?”
曲添竹:“8月24号,金牛座,很固执。你呢?”
绿绿:“摩羯座。”
曲添竹:“呵呵,摩羯座很理性。”
绿绿:“你对星座很熟悉啊。”
曲添竹:“都是在网上看的,比较一些身边的人,还挺准。我喜欢射手座。”
绿绿:“为什么?”
曲添竹:“浪漫呗。”
以上没问题。
绿绿:“讲讲你初中时候的事吧,我觉得很好玩儿。”
曲添竹:“那时候,我父母还没离婚,天天吵得天翻地覆,就像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两只野兽,一公一母,见了就咬。你说,过不了就分开呗,他们却不,非要分个高下,我烦死了。当时,我们班主任对我特别好,那是我唯一温馨的记忆了。”
绿绿:“后来呢?”
曲添竹:“后来我父母就离婚了,我跟了我妈。”
绿绿:“我说你和那个班主任……”
曲添竹:“哈哈,你很八卦!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贪恋他对我的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不过我们的关系一直在地下。我上高中之后,我妈找了一个当老板的男人,那个男人挺好的,他知道我不喜欢回那个家,就给我租了一套房子,每个月还给我花不完的零钱。那个班主任曾经找过我,你猜我怎么做的?”说到这儿,曲添竹坏坏地笑了。
绿绿:“你做什么了?”
曲添竹:“我给了他一万块钱,对他说,我们的关系结束了,这是我给你的青春损失费。”
绿绿哈哈大笑。
以上也没问题。
不过,绿绿意识到该换话题了,不然就渐渐接近了她现在的爱情,那是个禁区。
绿绿:“你小时候是不是很淘气?”
曲添竹:“爱臭美。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妈烫头了,卷卷的,我觉得特别好看,于是也哭着闹着要烫,被我妈骂了一顿。”说到这儿,她的眼睛朝旁边瞟了瞟,看了一眼绿绿家的饮水机,又伸手在水桶上轻轻摸了一下。绿绿一下就盯紧了她那只手——两个人说着话,她为什么要摸那只饮水机一下呢?曲添竹把手收回来,嘴里继续说:“有一天我妈不在家,我用煤气灶把一根铁钎子烧红了,自己给自己烫发,结果把头发都烫焦了,别提多难看了……爱臭美是每个女孩的天性。”
以上也没有问题。
只是说话间她莫名其妙地摸了一下饮水机。也许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快到半夜了,似乎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曲添竹醒着,绿绿醒着,金鱼醒着,墙上的挂钟醒着。
曲添竹说:“抱歉,我去趟卫生间。”
绿绿朝卫生间指了指,说:“在那儿,灯的开关在里面。”
曲添竹站起身走过去:“谢谢。”
绿绿看着她的背影,大脑在快速思考。这个女孩的言谈举止一直很正常,没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她越正常绿绿越害怕,她到底是不是精神病呢?
绿绿后悔把她叫来做伴了,漫漫长夜,跟这样一个无法确定是不是精神病的人呆在一起,比什么都恐怖。
她暗暗揣测,这个女孩的精神确实有病,只是她的病太深邃了,探不到底。现代医学尚未见过这种病,情况就像卫生间里出现的那种怪虫子。
卫生间传来了冲水的声音,绿绿赶紧端正了一下姿势。
曲添竹回来了,这次她坐在了离绿绿近一点的地方。
绿绿又敏感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她的眼睛会突然放出异彩,接着嚎啕大哭,发疯地扑到绿绿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绿绿朝旁边挪了挪。
曲添竹的眼睛朝下低了低,笑了:“你躲我干什么?”
“我?不是的,我有点累,靠一下。”说着绿绿就靠在了沙发扶手上。
“你要累的话我们就睡吧。”
“没关系,我不困。你困了?”
“我也不困。”
绿绿在不确定这个女孩的精神是否正常之前,她不敢跟她一起躺在床上。她宁可这样撑一宿。
“你平时很少化妆吗?”这次是曲添竹挑起了话题。
“你怎么知道?”
“我看卫生间里没什么化妆品。”
“我不怎么化妆。”
化妆,这个话题离“健美”很近的,绿绿又绷紧了神经。她不会触碰雷区,她怕这个女孩自己撞上去。
曲添竹又说:“你天生丽质,皮肤太好了,让人嫉妒。”
绿绿说:“嫉妒什么啊!这几天照镜子,我发现脸上都有皱纹了……”
说到这儿,绿绿一下就住口了,她发现曲添竹的神态突然不对头了!她直愣愣地盯着绿绿的双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两只手在腿上怪兮兮地搓动起来,眼看着那张脸迅速变白。
她要犯病!
绿绿傻了,她坐直了身子,准备随时逃开,一边急速回想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边小声问:
“添竹,你……怎么了?”
曲添竹不说话。
她依然盯着绿绿的眼睛,身体开始发抖。
“添竹!你怎么了?不舒服?”这时候绿绿忽然想起来,刚才她说了“照镜子”!里面包含着“赵靖”两个字!
“谁不舒服?不舒服就用舒肤佳。”曲添竹愣怔着说了一句。
绿绿感觉自己都要疯了,她死死盯着曲添竹的表情,慌忙地转移话题:“对了添竹,你喜欢音乐吗?”
曲添竹努力想了想,说:“谁?”
“我没说谁,我说音乐!”
“噢,我喜欢……我喜欢音乐的……最近我迷上了徐佳莹的《身骑白马》。”
《身骑白马》不是张艺谋唱的,也不是刘翔唱的,确实是徐佳莹唱的,看来,曲添竹转了个弯,又变得正常了。
绿绿松了一口气,眼下似乎没什么危险了,不过她更害怕了,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孩间歇性犯病。一套房子,只有她和她,门锁着,窗关着,漫漫长夜怎么熬过去?
绿绿和周冲只有一张床,看来,今夜她只能跟她小心翼翼地一直聊到天亮了。
“你喜欢听什么歌?”曲添竹问。
绿绿:“我?我喜欢我男……”绿绿想说“我喜欢我男朋友的歌”,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能说,一下就住口了。
曲添竹:“你……男?”
绿绿:“哦……全名是……我难,我难,对了,《只知我难避开》,陈慧娴的。”
曲添竹:“没听过。你有吗?给我放放。”
绿绿:“太晚了,别吵着邻居,明天吧。”
曲添竹:“好的。”
这时候是凌晨1:24,离出事还有17分钟。绿绿不知道,曲添竹不知道,只有那条金鱼知道,它在水里静静游动,等待着。
曲添竹:“我特别喜欢《身骑白马》里的那段唱腔——”一边说一边唱起来:“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她唱得不错。
绿绿挤出一丝笑:“听不懂。”
曲添竹说:“这段是台湾歌仔戏,我也是学了好长时间,嘿嘿。”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音乐,绿绿说:“我再去泡两杯咖啡。”
曲添竹赶紧端起她的杯子,递给了绿绿:“谢谢。”
绿绿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她走进厨房,四下看了看,案板上放着一把菜刀,上面挂着一两丝生肉。她没有选择它,继续寻找,又看到了擀面杖——有一次,她和周冲心血来潮想包饺子,就买了这根擀面杖,回家之后一直没用上——它当武器很合适。可是,这么长的家伙,怎么藏在身上啊?最后,绿绿把咖啡机抱出来,放在了茶几上,离她非常近,她一边冲咖啡一边继续跟曲添竹说话——如果曲添竹突然扑上来,她会迅速抱起咖啡机,砸在她的脑袋上。
曲添竹打量了一下深棕色的咖啡机,笑了:“这个东西挺重啊。”
绿绿敏感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说:“看起来重,其实挺轻的。”
这个咖啡机确实是这样,看起来重,其实挺轻的。说完这句话,绿绿又后悔了,她不该泄露这个实情。
曲添竹看了看绿绿的眼睛,笑了,说:“你不能熬夜,眼睛都红了。”
“是吗?”
“嗯。”
这时候是凌晨1:37,离出事还有4分钟。
曲添竹:“要不我们睡吧。”
“没事儿,再聊会儿。”
“对了,我在你家你不害怕了吧?”
“当然。”
“我阳气重,不怕鬼,更不怕色鬼。”接着曲添竹说了一句话,绿绿感觉就像被电击了一下,她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除了精神病。”
绿绿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曲添竹的脸。
她很认真地问绿绿:“我说的不对吗?鬼有什么可怕的,它们不是一直藏在暗处躲着人吗!色鬼就更不可怕了,直接踢他们老二。精神病就不一样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