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岩说:“现在你就要死了,你还能不想吗?”
滕锁荣说:“我想是想但我不往深处想。”
苏岩说:“你是怎么控制自己不往深处想的?”
滕锁荣说:“我一想到死,我就赶紧去想别的。”
苏岩说:“你都想什么呀?”
滕锁荣说:“我就想我第一次吃烧鸡的事儿。我到十岁的时候,我还没吃过烧鸡呢!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和宋建到工厂里偷了一块铜瓦。我们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十四块钱,我和宋建买了一只烧鸡。我们俩先是一人一个鸡腿,接着,又一人一个鸡翅膀……”
滕锁荣一边啃着苏岩带来的猪爪,一边津津有味地说着,他的表情充满了对往昔美好感觉的回忆。苏岩很羡慕滕锁荣,这个兔崽子可真行,想想第一次怎么吃烧鸡,就能什么都忘了。
苏岩说:“你真了不起!”
滕锁荣说:“我有什么了不起了?”
苏岩说:“你不怕死呗!”
滕锁荣说:“你是我的话,你也会不怕的。苏哥,我这样的,活着也得永远呆在监狱里。过去在社会上,我有很多朋友。可我进了监狱,朋友们都不来看我了。你虽然总来看我,给我买好吃的,可你是为了让我给你提供破案线索。我没了线索,你将来自然不会来看我了。我这么说,不是说你势利眼,我觉得你就不错了。我过去有钱的时候,我给我爸爸买过酒,我给我弟弟买过衣服。可是,我被抓起来之后,他们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们就当没我这个人一样。苏哥,你说我现在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就算天天活在监狱里,不也和死了差不多吗?说心里话,我现在不仅不怕死,我还盼着早点去死呢!”
13
法院对犯人执行死刑,是严格禁止观看的。但每次也都有不少人去看。苏岩通过关系要了一张通行证,编号为14号。这张通行证没人要。号码太不吉利了。苏岩找到法院的朋友说,左右别人都不要这张通行证,你就把这个号给我吧!通行证上面盖着法院的印章。把它贴在车的挡风玻璃上,可以到刑场了。
执行死刑这天,滕锁荣里面穿着崭新的内衣内裤,外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他的胳膊上捆着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了车队里的卡车上。
卡车的前面是武警的摩托车,后面也是挂着武警牌照的越野吉普车。接下来,就是贴着法院通行证的各种轿车。车队向山里的刑场进发时,苏岩就开始超车。他车上的通行证是14号,但他却跑在了最前面。还没有离开市区,苏岩就加速超过了整个车队。他们去的地方很狭窄,去晚了车没地方停。
山口有个防火检查站,现在站着全是法院的警察。他们已经拦下四辆没有通行证的车辆。苏岩的车经过检查站时,法警向车里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过了检查站,沿着盘山公路,蜿蜒着郁郁葱葱的落叶松。路边的野草中点缀着白色红色粉色和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的花朵。花朵的姿态都不一样,有的正在盛开,有的即将凋谢。它们随着山中的微风,散发着各自的清香。
通向西山有一条山间公路,靠近山脚,推土机推出了一块平地。这里就是所谓的刑场。
空地上已经有很多车辆了,苏岩开过空地大约三十米才找到了停车的位置。向空地走去时,苏岩的腿轻飘飘的,有点不听使唤。他以为是紧张造成的,后来才发现是麻了。
空地的周围已经有了不少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政法系统的。他们大都认识,有些还非常熟悉。平时见面免不了要客套,现在这个场合只是点点头而已。这些人都想来看看滕锁荣。滕锁荣被苏岩活捉以后,曾经被记者郭鸣武写过一篇惊心动魄的报道。大家对这个滕锁荣充满了好奇。苏岩来不是为了好奇,他是想亲眼看看滕锁荣到底怕不怕死。
苏岩走到空地的边上,尽可能靠近那个中心位置。前面不远处,是几个法警。他们手里拿着半自动步枪,漠然地站着。其中有两个人脸上戴着大口罩。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卡车在刺耳的鸣叫中开了过来。卡车用不着找位置停车,它直接停在空地的边上。大约二十名武警端着冲锋枪快速跳了下来。他们站在空地的两边。
警笛声消失了。空地上出现了寂静。几只飞过的小鸟尖叫了几声。
苏岩站的位置被卡车的头部挡住了,他没看到滕锁荣是怎么下的车。苏岩看到滕锁荣时,滕锁荣已经走到苏岩的面前了。
滕锁荣没有左顾右盼,他直接向空地走去。他的脸没有惨白也没有流汗,像他平时差不多。他走到空地的中心位置站住了。
一个法警喊道:“跪下。”
滕锁荣没有立即跪下。他发现了面前有几粒砂石,他伸出一只脚,慢慢地把砂石扒拉开,才慢慢地跪下。
一个戴着口罩的法警举起了枪。他应该听到“预备,放”之后,才能开枪。但这个法警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对滕锁荣刚才的举动感到气愤,他像打冷枪似的,举起枪就射出了子弹。
没有打准!
正常的是应该打进后脑勺,子弹的惯性会把人体整个带倒,弹孔也不会流太多的血。
法警射出的这枚子弹打在了滕锁荣的后脖子上,一下子打穿了动脉血管。
鲜血如注!
苏岩离着滕锁荣的位置很近,他清楚地看到鲜红的血喷射出来。苏岩可能是被吓着了。他的眼前一下子变成了红乎乎的一片。
苏岩闭上眼睛,是红乎乎的一片,睁开眼睛还是红乎乎的一片。
在这片鲜红之中,苏岩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了。苏岩心里明白,滕锁荣被打倒之后,法医得走到跟前去查验伤口。在确认已经死亡之后,一个法警要给滕锁荣的头套上一个黑色的袋子。然后,他们抬着滕锁荣,把他扔到卡车上。
滕锁荣来的时候是站着的,回去的时候就得躺着了。
可是,这一切,苏岩感觉都是在他的想像中进行的。他的眼前一直是红乎乎的一片。他能听到别人在说话,可他就是看不见别人在干什么。
卡车发动的声音,接着是开走的声音。围观的人群离开时踩着泥土的声音,然后是轿车一辆一辆从身边经过又远去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渐渐地全都没有了,苏岩的眼前也渐渐地出现了其他的颜色。他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现在这片空地上只剩下苏岩一个人。他移动着脚步向空地的那个位置走去。
那里有一大摊血。
血渗进了泥土里,它刚才是鲜红鲜红的,现在却很污浊。
苏岩走到这一大摊污血的跟前,他感觉呼吸急促。他大口喘着气。他胃里难受,似乎想要吐。
苏岩想蹲下来,后来,他发现自己跪在了地上。
眼前就是污血。苏岩用手捂着嘴,他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来了。但他不敢,他怕吐出来的是和眼前一样的污血。
苏岩竭力控制自己。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转过身吐了一口。接下来,就像洪水冲毁了大堤,挡也挡不住了。
苏岩哇哇地吐着。他怕吐出来的是血,就干脆闭上了眼睛。
猛烈的呕吐结束了。苏岩闻到了刺鼻的味道,这味道里没有血腥。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堆污浊之物。他隐隐约约觉得那里有红乎乎的一片。
苏岩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他站了起来,腿软绵绵的。苏岩睁开眼睛向停车的地方走着。他走不动,大约走了二十米,他又坐在了地上。
苏岩的眼前又是红乎乎的一片。苏岩想,我这是不是要死了?
苏岩吃力地拿出手机,给刘芳拨通了电话。苏岩说:“我想见见你。”
刘芳很快坐上了出租车,苏岩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位置。司机说:“我知道。”
合上手机,苏岩就静静地等着刘芳。他鼓励自己说什么也要等到刘芳到来。
可是没过多一会儿,苏岩看到的却是盛斌向自己走来。盛斌愤怒地抓住苏岩的衣服领子。苏岩说:“你给我松开!”这时候,苏岩听见。电子书下载了刘芳的声音。
刘芳说:“苏岩,醒醒。”
苏岩睁开眼睛。他的旁边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和刘芳正在抬他上车。苏岩说:“我能走。”苏岩站了起来,他觉得身体比刚才有了力量。他对刘芳说:“上咱们自己的车。”刘芳说:“你能行吗?”苏岩说:“没事儿。”司机说:“要不你先把车放在这儿吧!”“这里荒郊野外,放在这里不安全。”苏岩对司机说,“我慢慢开,你在后面跟着我。”
苏岩上了车,感觉好多了。刘芳坐在苏岩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
苏岩说:“我刚才吐了。”刘芳害怕地说:“你开车能行吗?”苏岩说:“没事儿!”苏岩身上虽然有了力气,但思维还是混乱不堪。他担心眼前再次突然出现红乎乎的一片,就小心翼翼。进了市区,他才觉得彻底没事儿了。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那辆出租车一直跟着自己。
他问刘芳:“你给钱了吗?”刘芳说:“给谁钱?”苏岩说:“出租车。”刘芳说:“给了。”苏岩把车停在路边,出租车开到了旁边。苏岩对司机说:“谢谢你,我没事儿了,你走吧!”
司机向苏岩摆了摆手,按了两声喇叭把车开走了。
苏岩把车开回了家里。他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澡。他穿着睡衣躺在了沙发上。刘芳把苏岩脱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苏岩让刘芳到跟前来。刘芳坐在苏岩的旁边。苏岩摸着她的手。
刘芳问:“你刚才怎么了?”
苏岩说:“什么事儿也没出。我可能是犯病了。我的心理可能出现点问题,不知怎么搞的,最近,我老是想到死。我认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刘芳说:“你……你别吓唬我。”
苏岩说:“我没吓唬你,我确实总想到死。你别害怕,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有个毛病,我从小就非常非常地怕死。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奶奶死了。我爸爸把我奶奶放进了棺材里,埋进了土里。我爸爸当时告诉我说,将来我们每个人都得死,都得埋进土里。从那时起,我一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像我奶奶一样地死去。我就特别特别难受……”
苏岩把滕锁荣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可他并不认为那是滕锁荣说的。苏岩说:“本来,这些年,我已经不怎么想死了。可是最近一连串的死亡把我吓坏了。今天,我去看一个杀人犯被执行枪决。我的目的是想看到他被打死了,我就不怕死了,可没想到,当我真的看到他被打死的时候,我就以为是我自己被打死了。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走在了去黄泉的路上。”
·9·
第六章
1
苏岩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他没有直接挂号。他不想让熟人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苏岩首先在医院里侦察了一番。
心理咨询科在医院二楼西侧的角落里。很安静,走廊里几乎看不到人。看起来,得这种病的人还不多。也可能很多人得了病自己还不知道。或者自己知道了硬是在装糊涂。看这种病得需要点勇气。
苏岩来到了门前,门虚掩着。他很想敲门进去,但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这不是他的性格。过去他会一脚踢门进去。
苏岩在门前来回徘徊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个男人的目光炯炯有神。苏岩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男人温和地看着苏岩小声地说:“你心里难受是不是?”苏岩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吱声。他迎着男人的目光。男人依然温和地说:“你现在应该放松一下,要不然,你心里会受不了的。”
这个男人应该是这里的医生。
苏岩嘴硬地说道:“你搞错了,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找个朋友。”
男人说:“你不要掩饰了。我刚才已经注意你半天了。你想进去却始终不敢。既然你不敢进去,那我们到院子里走走好吗?”
男人的温和态度让苏岩放松了许多。他跟着这个男人向外走去。男人边走边温和地说:“你对我不要有任何戒备。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就像两颗流星都有各自的轨道,现在我们相遇只不过是一种巧和。我们很快就会擦肩而过。”
这个逼大夫还挺有文化呢!他慢悠悠地说着,和风细语娓娓道来。他没说治疗之类的话。这让苏岩对这个大夫有了好感。
两个人来到了院子里,见到了花草树木,苏岩放松不少。既然来看病,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苏岩直截了当地问:“大夫,我现在心里老是胡思乱想,你说,我会不会患上精神病?”
大夫肯定地说:“不会的。”苏岩问:“为什么?”大夫说:“你总担心自己会患上精神病,使你总是反省检查你心理的任何不正常之处,这种思维状态反而会保护你的心理。这样,你就不容易得精神病了。如果你总是认为自己很正常,做什么都对都正确,这就有点可怕。换句话说,认为自己不会得精神病的人是最可能得精神病的。”
苏岩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大夫充满了期待。他继续问:“大夫,我为什么总是老想着一件事儿,我明知想也没用,但我却忘不了!”
大夫说:“你总想什么?”
苏岩不想说心里的秘密,他说:“我是一名警察。发了案子之后,我总想着去破案。可是,我们搞案子,有时不是光想就能解决的。没有线索,想什么也都是白想。可我经常是明明知道自己在白白思考,但我就是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它。这很令我上火。你说,这是不是因为我的性格太执着了。”
大夫笑了笑:“心理学没有执着的说法。你所说的执着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
苏岩惊奇地问:“什么病?”
大夫说:“你平时出门后是否总担心你的门可能忘锁了?”
苏岩赶紧点着头。
大夫说:“你经常返回去仔细检查后,你才能放心。”
苏岩继续点着头。
大夫说:“你这是典型的强迫症。”
苏岩感到了震惊。原来,他心理早就有病。大夫说:“这种病大多数人都有。一般不会对自己的心理造成伤害,但你这种人要特别小心。”
苏岩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大夫继续问苏岩:“别人是不是总说你聪明?”苏岩点了点头。大夫说:“心理学上也没有聪明这个说法,你表现出聪明只是说明你的内心过于敏感。你总是想判断外界的任何刺激是否与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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