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我又说了一遍,“听我说。”
卡洛琳穿着高跟鞋,快到一米八,比我还高出两三厘米,当她把脸转过来时,差不多是在俯视着我。在白天的自然光线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虽然她积极锻炼、注重保养,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年龄,但这已经不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了,这是一张年过四十的脸,她的眼角可以明显看出擦过粉的痕迹,皮肤也透着一种憔悴、粗糙的感觉。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却觉得这样的她更加真实。这就是我的生活,而这一切正在发生。
我说:“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一句话。你那天晚上告诉我,现在还不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摇摇头,好像在说她也不知道,但她脸上的表情却那么复杂,她抿起嘴,忍住笑。
就在这时,风又突然变大了,我拉着她躲进一条巷子避风。前面是格瑞森大街,两边的商店门口种着高大而茂密的榆树。
我说:“无论我的感觉有多么绝望、多么可怜、多么微弱,我们之间确实是有点什么的,是吗?难道是我疯了吗?我这样想是不是疯了啊?”
“我不觉得你疯了。”
“你不觉得?”
“对。”
“哦。”我说。
她还是那么妩媚地笑着,她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臂,把我拉回到了大街上。
陪审团在七点之前回来了,宣布温德尔母亲的所有罪名成立。雷蒙德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等着,结果出来后,他和我们走到楼下,接受媒体采访。在办公楼里,媒体记者是不允许在一楼大厅以外的地方进行采访的。采访结束后,雷蒙德带我们去喝了几杯。他还约了别人,八点半的时候就走了,只剩下我和卡洛琳坐在酒吧后面的一个小包厢里,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喝得越来越醉、越来越恍惚。我告诉她,她是多么出色,我都不记得我说过多少次了。
我们大概是看了太多电视和电影中的亲密场景,使得我们置身其中时,反而不知所措了。我们觉得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激情四溢的,应该是呼吸急促、四目相对的,那种感觉应该是无与伦比、惊心动魄的。
但最后,我们只是很安静地坐着,像电影里举止优雅的情侣,大概也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吧。空气中充满一种紧张的气氛,我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我没办法安心坐着,没办法张口说话,也没办法端起酒杯。我觉得我并不想点东西吃,但手上又确实拿着菜单,仿佛是为了让目光有个停留的地方,又像是个拿着丝绸扇子半遮半掩的风情女子。卡洛琳的手放在桌子下面,离我很近。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了解你。”
“什么?”她问。我们本来就坐得很近,但她一定是靠得更近了一些,因为我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我还能闻到她嘴里的酒气。
“在这个案子之前,在这开始之前,我并不了解你,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那你现在了解我了吗?”
“我觉得比以前更了解了。是不是?”
“有可能。”她说,“现在,你知道了,你想要更加了解我。”
“有可能。”我说。
她又重复了一遍:“有可能。”
“我能有机会了解你吗?”
“有可能。”她说,“如果你想的话。”
“我想。”我说。
“我觉得。”她说,“这只是你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
“一件事。”她说。她一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们的脸挨得那么近。她把酒杯放下时,衬衫上那个大大的蝴蝶结差点擦到我的下巴。她的脸看起来有点粗糙,擦了太多的化妆品,但眼睛却是那么深邃,闪闪发亮。我们靠得很近,空气中充满了化妆品、香水的味道,还有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我们就这样,绕来绕去地说着话,像一只老鹰绕着山顶盘旋,一绕就是几个钟头。
“那我还想要什么?”我问。
“你自己知道。”她说。
“我知道吗?”
“你知道。”
我说:“但还有一件事,我还是不知道。”
“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怎么得到我想要的。”
“你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她笑了,那么妩媚,那么含蓄,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说:“只管伸手。”
我们之间的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一种强烈的情愫,像一团迷雾。我慢慢地伸出手,摸到了那光滑的丝绸蝴蝶结,但没碰到她的胸口。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眸,慢慢地扯开那宽宽的绸带。蝴蝶结一下就松开了,很顺滑,她衬衫领上的扣子露了出来,就在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到卡洛琳的手在桌子下面拍动着,像一只鸟,一根长长的指甲顺着我隆起来的裆部轻轻地滑下去。我差点尖叫起来,但我没有,而是打了个颤。卡洛琳轻轻说,我们打车走吧。
“于是。”我对罗宾森说,“我就这样开始和卡洛琳偷情了。我们回到了她的豪华公寓,在柔软的希腊地毯上做爱。她把前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抓住她,一手搂起她的裙子,一手伸进她的衬衫,非常熟练,我发起了闪电般的进攻。完事之后,我躺在她身边,打量着整个房间,柚木和胡桃木的家具,水晶小摆设,我觉得像是市中心什么精品店的展示橱窗,我开始天马行空地乱想,我的人生都做了些什么,或者说,在生活中都做了些什么啊!长期积累的激情迅速消退,我简直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但我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我们一起喝了一杯酒,然后就到她卧室去看晚间新闻了,新闻里是我们那个案子的报道。当我又可以再战的时候,当我再次伏在她身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彻底沦陷了。”
第十节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拉斯迪,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卢·巴里斯特尔瑞这样说道,他是警局特别服务处的主任。我此刻正坐在他在麦克格莱斯大楼的办公室里,这里也是警局各指挥中心所在地。我没法告诉你,在这里有多少个像巴里斯特尔瑞一样的人,他们五十多岁上下的年纪,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由于长期抽烟的原因,说话的声音含混而沙哑。他们是天生的官僚主义者,对待下属冷漠严厉,而对待位高权重的人,比如我,却是厚颜无耻、毕恭毕敬。他此时正拿着电话,打给鉴证科,那是受他管辖的部门。
“莫里斯,我是巴里斯特尔瑞。把迪克曼给我叫来。是,现在,马上。他要是在实验室里,就给我把他叫出来。是的,是的。”巴里斯特尔瑞朝我眨了眨眼,他曾经当过二十年的巡警,现在升到了主任,再也不用穿制服上班了,今天他穿着一件尼龙面料的衬衫,胳肢窝里已经汗湿透了,“迪克曼,是我,关于卡洛琳的这个案子。拉斯迪·萨比奇现在就在我这里。对了,他是雷蒙德的手下,职位是副检察长。我们是不是找到了一只玻璃杯还是什么。是,我知道上面有指纹,所以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是,别他妈忘了,信不信我让你收拾铺盖滚回家。不过,我打电话是要说另外一件事的。我们能不能在计算机系统里把指纹和已有的数据库对比一下?你们那里有三个清晰的指纹印,对不对?那就搞齐你要的东西,在计算机系统里搜一搜,看看能不能在库里找到对应的记录。我听说查这个案子的警察都已经催你十来天了,现在是墨菲在负责吗?好,让他赶紧的。别跟我说什么计算机专业的废话,我听不懂。十分钟以后给我回话,赶紧给我把这事解决了。”
我慢慢听明白了,问题不在于仪器设备,而在于计算机系统是属于另一个部门管辖的,管事的人把资料当作是自家的私有财产,舍不得拿出来。
“好的,我会问的。”巴里斯特尔瑞接到了回电,他捂住话筒,“他们想知道你想在多大范围的数据库里对比。我们可以查全区所有犯过案的人,或者是所有录过指纹的人。你知道的,只要是留下指纹记录的人都能查到,包括政府的工作人员在内。”
我愣了一下,“查有犯罪记录的人大概就够了,如果有需要以后再查其他人的吧。”
巴里斯特尔瑞做了个鬼脸,“那就都查了吧。要不到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他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把捂着话筒的手拿开了,“查所有的。好的。多快能有结果?怎么他妈的要一个礼拜啊?这可是目前全市最重要的一起谋杀案,难不成还要萨比奇先生亲自来找你吗?告诉墨菲,我就是这么说的。”他把电话放下,“还要等一周,说不定得十天。他们要把所有的人事档案资料调出来,还需要找司法厅要一些档案。我会催他们的,不过估计也快不起来。对了,让你们的工作人员把那只玻璃杯从证物房提出来,送到实验室去,他们要。”
我谢过巴里斯特尔瑞的帮忙,便朝楼下的验尸房走去。这座办公大楼有点像以前老式的高中学校建筑,刷过漆的橡木墙边,陈旧破损的走廊。走廊里到处都是警察,男的女的都有——近年来,女警察有着越来越多的趋势——他们穿着深蓝色的衬衫,系着黑色领带,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偶尔也开个玩笑。像我这个年纪和社会出身的人并不喜欢警察,以前我没当检察官的时候,他们总是找我的茬,搜我的身,想找出点什么违禁品。而且,他们并不聪明。当我成了一名检察官后,我总是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警察共事。有些警察我很喜欢,但更多的警察我不喜欢。他们大多有两个缺点,一是很强硬,二是很疯狂。他们看到的太多了,对什么都疑神疑鬼。
三四周之前,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在吉尔酒吧坐了很久,和一个名叫普鲁奇的巡警边喝酒边聊天。他喝了一大杯啤酒和好几杯威士忌,说起了那天早上他在一个塑料保鲜袋里发现的一颗心脏。就是一颗心脏,没别的。心脏,还连着主要的几根大血管,被扔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垃圾桶边。他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然后开车离开了。但他还是回来了,他把垃圾桶的盖子打开,翻了一下里面的垃圾,没有别的器官和尸体残余,“就这样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把那颗心脏交到市中心的警局,告诉他们,应该是一颗羊的心脏吧。”
是的,警察们都很疯狂,他们就是纳税人在支付薪水供养的一群偏执狂。一个警察在阴沉的天气中会立马嗅到阴谋的味道,你跟他说早上好,他觉得你是心怀不轨。他们是冷漠封闭的,置身于我们之中,却对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信任。
我坐电梯来到地下一层。
“熊谷医生,你好!”我跟他打了个招呼。熊谷的办公室就在停尸房外,从摆着不锈钢桌子的停尸房里飘来一股尸体开腔剖腹后的恶心气味。隔着墙壁,我都能听到电锯转动的声音。熊谷的办公桌上一团乱,堆满了文件和杂志。办公室的角落里放了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屏幕上插放着下午的一场棒球比赛。
“看来这案子确实很重要啊,副检察长都亲自来了。”熊谷医生外号“不痛”,日本人,身高一米六五,人很奇怪,眉毛浓浓的,留着两撇八字小胡。他总是动个不停,不是躲躲闪闪,就是扭来扭去,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他像个疯狂的科学家,但绝非善类。不知道是谁想到让他来解剖尸体的,还真是找对了人。我很难想象如果他治疗活人,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大概会朝病人乱扔东西、破口大骂吧。他只要有一点点不高兴,就要发泄出来。他的存在,有时会让人觉得很多余。如果凭自己的直觉,努力尝试去理解他的话,我大概会陷入一片混乱。他在工作的时候,在看电视的时候,或是在追求某个女人的时候,我都无法想象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有人和我打赌,让我猜他上周六晚上干了什么,哪怕有十次猜的机会,我也一定会输。
“实际上,我只是来拿份报告,你给利普兰泽打电话说过的。”
“哦,对。”“不痛”说,“报告就在这里什么地方。那个利普兰泽,什么事都催得要死。”“不痛”的两只手忙个不停,一边移着桌上的一堆文件,一边找那份报告,“听说,你这个副检察长不会当太久了啊?尼可肯定能把雷蒙德打个落花流水的,啊?”他看着我,等我回应。他微笑着,这是他的习惯。当他做着别人觉得讨厌的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再看吧。”我说,但我又觉得,我不应该示弱,“医生,你和拖拉王是好朋友吗?”
“尼可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们一起破了不少大案子。他现在越爬越高了,他对付律师很有一套,就是这么回事。”他把一个文件夹朝我扔过来,然后又弯腰去看电视,“这个戴维·帕克真该死,球打成了这样。”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尼可和“不痛”之间的关系,但他们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凶杀案检察官,一个是警方验尸医生,关系好也是正常的,他们应该经常都会需要对方的帮忙。我问“不痛”我能不能坐一会儿。
“当然了,坐,坐。”他把一堆文件移开,然后又回过头去看电视。
“利普兰泽和我最近都在思考这样一个理论。也不算是什么理论吧,就是个想法。这件事会不会是卡洛琳和她的情人为了玩什么刺激的性游戏,玩到失控了。也许卡洛琳只是暂时窒息,但她那个情人以为她死了,朝她脑袋上砸了一下,好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是谋杀,有这个可能吗?”
穿着白大褂的“不痛”把胳膊肘撑在高高的一摞文件上。
“不可能。”
“不可能吗?”
“绝对不可能,警察怎么总这么蠢。”他说,好像忘了自己也是警局的验尸官,“复杂的事,他们总是搞得很简单,简单的事,又搞得很复杂。认真看看那报告。我写了份报告,你们倒是认真看看啊!利普兰泽老让我快点、快点,报告出来了自己又不看。”
“这份报告吗?”我举起手里刚刚拿到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