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果是你自己,你也认为应该向上司坦白?”
“我会努力说清楚的。”
“如果你是上司,你会把与案子有关的情况向替你查案的下属说明白吗?”
“斯特恩先生,再说一遍,我会努力说清楚。”
“那么,在检察院,波尔希莫斯女士的谋杀案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吧?”
“当然,从政治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关键的案子。”雷蒙德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他的目光严厉而冷峻。
“但是,尽管你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案子,你却没有把和案子、和波尔希莫斯女士有关的所有情况告诉萨比奇先生,是不是?”
“我已经尽量说清楚了。”
“是吗?那么波尔希莫斯女士死前正在查的案子是不是很重要的信息?因为,也许正是这些案子中的某个嫌疑犯对她心怀怨恨,才杀害了她。”
雷蒙德突然明白了斯特恩的意思,他往后一靠,但似乎还没有放弃。
“重要的并不只那些。”
这是个严重的错误。律师一旦坐上证人席,还真不一定就是很好的证人。雷蒙德是想说,卡洛琳私下查的那个案子并不重要,但斯特恩很快就让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执法机关里的人是不是经常都会害怕自己曾经处理过的犯人来报复?这样的报复是不是经常发生?如果检察官和警察会被自己调查的嫌疑人伤害,甚至被杀,那整个执法系统还要怎么继续呢?在波尔希莫斯被杀之后,媒体是不是曾经猜测过,是她以前起诉过的某个犯人来报仇了?几个问题过后,雷蒙德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败局,所有的问题,他都只回答了一个简单的“是”。
“所以,波尔希莫斯女士正在查的案子都是很重要的信息,对吗?我们应该要搞清楚她正在调查谁,在调查什么,对吗?”
“对。”
“雷蒙德先生,虽然你明白这一点,但是,在波尔希莫斯女士的谋杀案调查开始之后,你还是亲自从她的抽屉里拿走了一份文件资料,对吗?”
“对。”
“那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案子,对吗?”
拉伦靠在椅背上,看着斯特恩和雷蒙德一问一答。之前,他对这两位著名大律师之间的较量显得饶有兴趣,现在,却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律师,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斯特恩一时说不出话来。
“法官大人,我觉得这其中的关系非常明显。”
“我没觉得。”
“证人在之前直接询问的时候说过,萨比奇先生没有对他说出和谋杀案有关的信息,我方有权询问雷蒙德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标准是怎样的。”
“雷蒙德先生是检察长,斯特恩,你这是混淆。”法官说。
意想不到的救援来了,尼可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们对对方律师的这个问题不反对。”
拉伦朝尼可看了一眼。莫尔托立刻抓住尼可的胳膊。我猜,尼可是希望我们继续讨论职业道德标准的问题,他觉得,这样会让陪审团更加觉得我违背了职业道德。但这次,他完全没有摸清楚状况。我看着尼可坐下来和莫尔托交头接耳的样子,我就猜到,他并没有明白斯特恩问题的深意。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那个B类案件的事,或者已经忘记了。我写了一张小纸条,准备在休息的时候递给斯特恩:雷蒙德跟谁说了B类案件的事?莫尔托?尼可?还是都没说过?
形势出现了新的转机,斯特恩很快又问:“那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案子,是不是?”
“是的。”
“它涉及了……”
拉伦再一次不依不饶地打断了。
“我们并不需要知道检察院调查案件的内部细节,我提醒你,斯特恩先生,很多详细的信息都是应该保密的。再说,这个案子你自己也说了,很敏感。”
“好的。法官大人,我并没打算泄露什么秘密。”
“好吧。”拉伦说,他笑了,但脸上明显带着不信任的表情,他转过头看着桌上的水瓶,正好那也是陪审团坐的方向,“继续。”
“实际上,这个案子非常非常敏感。雷蒙德先生,你在指派波尔希莫斯女士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是不是?”
“是的。”
斯特恩迅速列举出雷蒙德没有告诉过的人:梅可、特别调查组的主任麦克·多兰,还有其他三四个人的名字。他列出的最后一个人是我。雷蒙德对每一个名字都点头承认。
“而你最后把档案交给萨比奇先生,是因为他亲自跟你说,他发现波尔希莫斯女士的办公室里有一份文件不见了,是不是?”
“是的。”
斯特恩在法庭上绕着走了一圈,好让大家都有时间思考。雷蒙德的光辉形象被打碎了,陪审团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波尔希莫斯女士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是不是?”
“我觉得这要取决于你说的野心是什么意思。”
“她享受公众的关注,她希望在检察院往上爬,是不是?”
“是的。”
“是她想调查这个案子的吗?”
“应该是的。”
“那么,雷蒙德先生,你把这个非常敏感的案子指派给了波尔希莫斯女士,当时你们在私下交往,她很想查这个案子,你就满足了她的要求,并且,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是不是?”
雷蒙德开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明白斯特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他微微弓着腰,在我看来,这副似乎是很想逃走的样子。
“我真的不记得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案子分给她的了。”
“那么,让我来提醒你。”斯特恩拿过来一个文件夹,给雷蒙德看了文件夹封面上的日期,又提醒他之前说过的关于他和卡洛琳交往的时间段,“所以。”他作出结论,“你是在和波尔希莫斯女士私下交往的阶段,把这个非常敏感的案子分配给了她,是不是?”
斯特恩静静地站着,看着雷蒙德。
雷蒙德说:“是的。”
“你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是不是违背了检察院一般的工作程序?”
“我是检察长,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例外。”他明白了拉伦话中的暗示。
“你为波尔希莫斯女士作出了这个例外的决定,是不是?”
“是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案子应该分配给更有经验的律师,是不是?”
“一般来说,会这样考虑。”
“但这一次,你作出了例外的决定。”
“是的。”
“所以,即便是在你和波尔希莫斯女士的私人关系结束后,这个案子还是会让你想起你们之间的秘密,是不是?”
“是的。”雷蒙德说。他露出了一个很久未见的微笑,“但我并没有改变决定,让她停止查案。”
“是因为你怕觉得尴尬吗?”
“我倒没有这样想过。”
“当萨比奇搜集有关波尔希莫斯女士所有案件的资料时,你就没有想起来,你曾经去过她的办公室,偷拿了一份文件放在你自己的抽屉里?”
“大概是忘记了。”
“你不是蓄意隐瞒吧,雷蒙德先生?”
“不是。”
“当时你正在参加竞选,是不是?”
“是的。”
“竞选形势非常激烈吗?”
“非常激烈。”
“后来,你在竞选中失败了,是不是?”
“是的。”
“这次竞选中你的对手就是尼可·德拉·戈迪亚先生,他曾经是你们检察院里的一位副检察官,在那里也有很多朋友,是不是?”
“是的。”
“雷蒙德先生,你在这次激烈的竞选中,难道就不担心尼可先生的某一位朋友会泄露风声,告诉尼可,你把一个重要的案子给了和你上过床的助手吗?”
“也许当时曾经想过。谁知道呢?斯特恩先生,当时的情况很混乱。”
“我再问你一遍。”斯特恩说,“关于你和你的下属有私密关系这件事,你是不是在努力隐瞒?”
“我当然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事。”
“当然不会,因为大家会觉得你们的这种行为违背了职业准则。”
“也许吧,但其实也不算是违背了职业准则,我们俩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我明白。也就是说,虽然你们之间有着这样的关系,但你对自己在工作上的判断和决定都还是有信心的?”
“非常有信心。”
斯特恩慢慢朝雷蒙德走去。他走到证人席前面,伸出手,撑着栏杆,和雷蒙德只有几步之遥。
“那么,雷蒙德先生,你来到法庭后,看到这个曾经忠心服务你十二年的人,现在,他命悬一线,你告诉我们,你对他也有一样的信心吗?”
雷蒙德和斯特恩四目相对,我看不清雷蒙德脸上的表情。他终于转过脸,他现在看着尼可的方向,有点胆怯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寻求帮助,还是在表示歉意。
“我只是希望他当时能对我直言相告,就是这样。如果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他和卡洛琳的关系,那么,他的面子上会好过一些,我的面子上也会好过一些。”
一个陪审员说:“嗯。”我听到了,但不知道是谁,其他人都低下了头。我不明白为什么雷蒙德的回答会带来这样的效果。指纹报告、纤维分析报告、我家里的电话记录仍然都还是如山的铁证,但雷蒙德的这个回答,这却成了扭转我们局势的关键。莫尔托和尼可让雷蒙德上庭作证,是因为他是众人的榜样,是一个严格遵守原则和标准的人。现在,一切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斯特恩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成功向陪审团传达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就像他在科琳·麦克加芬案里的表现一样。“那又怎样?”他说,“就算萨比奇先生和死者有过亲密的关系,就算他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不也就和雷蒙德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吗?”我只是出于尴尬,才没有坦白一切,大家都能理解。我没有说出我和她的关系并不代表是我杀了她,前者只是隐瞒,后者才是犯罪,斯特恩将这两者分得清清楚楚。
斯特恩走了,他让雷蒙德继续坐在那里。雷蒙德叹了几口气,拿出一条手帕。斯特恩回到我们桌子旁边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也用一只手压住了他的那只手。这只是我下意识的举动,但一两个陪审员注意到了,他们似乎很赞赏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
“让我们再说说另一个话题,雷蒙德先生,你是怎么认识萨比奇先生的?”
斯特恩一边问,一边朝雷蒙德走过去,我在桌子下面朝他做手势,我忘了告诉他不要问这个问题了。
“或者,我们不要再纠缠过去的历史了。”他立刻装作很随意地改口了,“如果法庭允许,我收回这个问题。实际上,法官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不能先去午餐,下午再继续。”
“没问题。”拉伦说。在雷蒙德的这番证词之后,他显得特别清醒。在他离开法官席之前,他看了雷蒙德一眼,雷蒙德还是一动未动。
第二十九节
“你对今天上午的情况怎么看?”斯特恩一边问,一边伸手拿点心,“你尝尝这个玉米卷饼,拉斯迪。做法很简单,但真的很好吃。”
斯特恩自从开庭以后,每天都是边吃午餐边工作,但这并不是他一贯的习惯。他应该是那种会在中午好好吃个饭、休息一下的那种人,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雷蒙德上庭作证的原因,他把我带到了他经常吃饭的这家餐厅——在全市最高的摩根大厦的四十六楼。从这里,能够看到河流蜿蜒曲折地流向远方,还能看到城市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就像一个鞋盒挨着一个鞋盒。如果拿上望远镜,说不定能看到我在尼尔林的家。
我原本以为,通过这个案子,能和斯特恩更加熟络一些。我很喜欢他,我一直很尊重他的专业能力,现在,对他更是钦佩。但我觉得,我们还算不上朋友。也许是因为我只是他的一个客户,还是受到谋杀起诉的客户。但斯特恩对人性的看法很深刻,我认为,只要是他真正喜欢的朋友,做出再可怕的事情,他大概也会不离不弃。如果说,在和我的关系上,他真有什么顾虑的话,也应该是他内心对自我的约束。他在职场和生活之间划分了一条明确的界限,我怀疑没有任何人能够越过。他已经结婚三十年了,我见过他的妻子克莱拉一两次。他们有三个孩子,分散在全国各处,最小的女儿明年也将从哥伦比亚法学院毕业。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多少人敢说自己和斯特恩的关系很密切。他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能说会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巴巴拉父亲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斯特恩能用犹太语讲故事,还讲得非常好,这种本事我当然没有,但他在私人关系上有非常严格的界限。我根本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尤其是他对我的真实想法。
“我对今天上午的情况有两个看法。”我一边说,一边拿个玉米卷饼,“我觉得进展得非常顺利。另外,你对雷蒙德的询问非常棒。”
“嗯。”斯特恩说。他虽然是个谦虚的人,但和所有知名的大律师一样,也是很自我的。他摇摇头,但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味着我对他的赞扬。我们从法庭出来的路上,好多记者和旁听观众也都在悄悄表达着对他的钦佩。斯特恩虽然才完成了一半的交叉询问,但已经有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感觉,“他那是自找的。在这个案子开始之前,我都没有察觉到他是一个那么自负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能问出什么样的结果。”
“你已经让他很尴尬了。”。电子书下载
“当然。总有一天,他会报复我的,但目前还不是我们的问题。”
“我很意外拉伦会那么保护雷蒙德,我原本以为他会保持中立。”
“拉伦从来不担心别人觉得自己中不中立的问题。”斯特恩坐下来,服务员给他端来了盘子,“嗯。”他说,“我只是希望我们以后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还是有点担心的。”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拉斯迪,在这次审判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交叉询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