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这样想?我没有告诉他我杀了卡洛琳。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个律师,是个检察官,我当然知道,如果我真杀了人,我肯定不会向任何人坦白的。”
“但你在谋杀案发生后的两天还去找了这个医生,你和他之间是一种最亲密、最坦诚又职业的关系。拉斯迪,罗宾森医生对检方问题的回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证据。如果我早知道他会说出那句话,那我昨天晚上就不会作出悲观的预计了。”斯特恩微微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了,“拉斯迪,我见过很多人在局势发生重大改变时,都会有奇怪的反应,你不要让自己的看法影响到了你对整件事情的评价。”
很有技巧的回答。不要让你杀了她这个事实影响到你作为一名律师的判断力。我感觉到斯特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对我的一种小小的背叛,虽然不动声色,但确实很奇怪,我现在已经确信我的感觉是对的了。
“我在法庭上也混十几年了,斯特恩。今天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在笑着,把雪茄烟放下,双手紧握着。
“没有什么不对劲!你被无罪释放了。这个司法体系就是这样运转的,和你老婆回家去吧。奈特回来没有?你们一家团聚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没有理会他故意转移话题,“斯特恩,今天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证据不足呗,你的律师很厉害呗,对方的律师太差劲了呗。法官都知道,你确实是一个好人呗。拉斯迪,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告诉他。
“什么意思,拉斯迪?”
“关于那个B类档案,关于拉伦和卡洛琳的事,关于他们之前一起接受贿赂的事。”
桑迪·斯特恩是个很少会表现出惊讶的人。他洞明世事,决定了他永远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但现在,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奇怪。他张开嘴,拿着雪茄烟,忘了去磕烟灰,过了许久,他看着我说:“拉斯迪,说真的,你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你的律师。所以,我会保守你的秘密,但我并不会告诉你我的秘密。”
“我能接受事实的真相,斯特恩。我向你保证。过去这几个月,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你昨天晚上也说过,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泄露秘密的人。我总是能信守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违背自己的保证。”
我耐心地等着,最后,斯特恩终于站起身来。
“我知道问题的所在了,你担心的是法官是不是清白?”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认为呢?”
“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斯特恩靠在白色沙发的扶手上,“拉斯迪,我知道我对你说过些什么。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你不用管。我有很多客户。这些人都有各自担心的问题,经常会需要律师的建议,在必要的时候,也帮助他们的律师。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今天晚上说的话,过了今晚,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接下来的话,以后我是绝对不会我说过的。你明白了?”
“非常明白。”
“你怀疑拉伦的人品。拉斯迪,你得原谅我,我得说几句哲学上的套话了,人所犯的错误不见得都是出于低贱的人品,也会有环境因素的影响。或者用个老掉牙的词来说,那就是,诱惑。我从当律师开始,就认识拉伦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和妻子的离婚让他陷入了混乱,他开始酗酒,喝得烂醉如泥。我还知道他在赌博,他和漂亮又有野心的卡洛琳开始了地下情,而他的职业生涯也是摇摇欲坠。当时,无论是从声望地位上,还是从经济收入上来看,他都是处于最巅峰的时期,他却放弃了律师这一行,去当法官。我认为,他是希望通过职业上的改变来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但最后,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尔虞我诈的司法体系。当时,他每天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一开始吸引他从事法官职业的构想完全不同。拉伦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但那么多年来,他处理的案子无非就是交通违章、酒吧斗殴、公众场合行为不端之类的,都是一些很边缘化的案件。所有案件的结局也都是一样,被告都被释放了。只不过各自的原因不同:有的是检方主动撤诉,有的是被释放后接受警方的庭外监管,有的是保释。但所有的被告都走出了法庭,回到了家。当时拉伦所处的环境中到处都充斥着腐败,这一直也是这个城市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保释官、警察、律师,统统都参与了,北区分局就是这些违法勾当的一个大本营。拉斯迪,难道你以为拉伦是北区分局唯一一个接受贿赂的法官吗?”
“你这不是为他辩护吧?!”我说。斯特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绝对不是。”他坚定地说,“绝对不是。我对这样的行为不会有丝毫的宽容。这是一种羞耻,正是这样的行为动摇了我们政府部门的信誉。如果我是法官,我会审判他们,我会判他们入狱,很长、很长的时间,说不定统统判无期徒刑。”
“但已经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已经发生很久了。我告诉你,现在,拉伦进了高级法院,他是宁愿死也不会接受贿赂的。我这是真心话,我是真的这么认为,而不仅仅是一个律师对法官的奉承。”
“斯特恩,我有当检察官的经验,没有人是只腐败一点点的,这是一种病,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那只是他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拉斯迪。”
“你敢确定那已经结束了吗?”
“非常确定。”
“是不是还有什么内幕,是怎么结束的?”
“拉斯迪,你得明白,我不是什么历史学家,我只是从某些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事。”
“是怎么结束的,斯特恩?”
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我。他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保密是桑迪·斯特恩职业生涯得以稳固的根基,对他来说,这些秘密是极其严肃的事。
最后,他终于说:“是雷蒙德·霍根察觉到了内部的腐败状况,并下决心进行整治,三十二区分局的一些警察也开始搜集证据。有很多知道内情的人开始担忧,对北区分局的反腐调查会挖出更多除了拉伦法官之外的人。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也是从这些人那里听来的。总而言之,他们决定向检察长汇报情况。”斯特恩把视线移开了,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这些人的律师给了他们建议。但私下里,我敢说,雷蒙德一定通知了拉伦这个老朋友,告诉他,他可能面对的危险结局,并告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及时收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这种猜测到底对不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说这番话,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去确认过这件事。”
我早就应该猜到,雷蒙德也涉足其中了。我愣了几分钟。有点失望,也点有自嘲。
“你知道吗?”我说,“曾经有一段时候,我认为雷蒙德·霍根和拉伦·利特尔是真英雄。”
“你这种想法当然没错,他们做了很多英雄才会做的好事,拉斯迪。”
“那莫尔托呢?你有听说过他受贿的事吗?”
斯特恩摇摇头。
“据我所知,他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你也许很难相信,但这就是事实。也许有人曾经怀疑过他。但我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卡洛琳的摆布,莫尔托就像是她的一个宠物、一个信徒。我敢肯定,卡洛琳完全能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上。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在拉丁美洲生活,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怎么回事,但我经常会遇到卡洛琳那样的女人,她们用自己的性感魅力作为进攻的手段。在现代的社会里,如果有女人用这种传统又隐蔽的方式去接近权力,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卡洛琳是很有手腕的。”
“她确实不是寻常角色。”我说。唉,卡洛琳,我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卡洛琳,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斯特恩对卡洛琳的评价并不完全正确。也许是过去一周的痛苦终于在今天结束了,也许是我对卡洛琳的执着终究没能释怀。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当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抽着上好的雪茄时,我对她还是有感觉的。现在,这种感觉基本上是一种同情,也许我对她的评判是完全错误的,也许她生来就不完整,就像有些一出生就缺少某个器官的婴儿,也许她从来就不会有真实的情感,天生就是冷漠的,但我不愿相信是这样。我觉得,她和所有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一样,内心和情感都是正常的,但她最需要的是自我保护。她就像一张被自己的网网住的蜘蛛,到最后,她一定是备受折磨。我只能猜测原因,但到底是怎样残忍的经历造成了她那个样子,我不得而知。她显然是在努力逃避着某种阴暗的过去,她想要重塑自我。她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光彩照人的角色,时而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时而是耀眼夺目的律师,时而是通情达理的好人,时而是激情四溢的情人。她还是一个聪明又强硬的检察官,决心惩罚那些暴力冲动的犯罪分子。但无论哪种外表的伪装,都无法改变她的内心。无论她内心有过怎样的阴影,她都没有摆脱掉那阴影,在自我欺骗、借口和痛苦中,她把这种残酷又还给了外面的世界。
斯特恩问:“你现在满意了吗?”
“关于拉伦的事?”
“还有什么?”他显然不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从来没有满意过,斯特恩。他就不应该主持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分配给他的那一刻,他应该自己退出的。”
“也许吧,拉斯迪,但我提醒你,拉伦当时并没有料到,我们会在辩护中提到那个档案,也就是你说的B类档案。”
“你料到了。”
“我?”斯特恩挥去面前的烟雾,用西班牙语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听懂,“你现在连我也怪上了?难道你认为,我一开始就知道B类档案的事吗?拉斯迪,就算我从一开始知道,你认为我应该提出申请,要求拉伦法官回避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说?被告要求法官回避此案,因为本案的受害者曾经是法官大人的情妇和受贿同伙?有些事是不能拿到法庭上说的。拉斯迪,我真不是故意讽刺你,我明白,你担心这个案子判得是否公正。但我再说一次,你这只是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的正常反应。在现在的状况下,你还这么谨慎、这么多疑,真让我感到有点吃惊了。”
“我不是故意要装正人君子,我担心的并不是什么程序上的细节,我总感觉事情很不对劲。”
斯特恩往后一靠,把雪茄烟放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慢,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但我已经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他所有的假动作我都已经见识过,这一次,我也不会上当。
“斯特恩,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已经认真想过了。如果那个B类档案完全曝光,拉伦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你在利用一切机会暗示他,你正有这样的打算。”
“拉斯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没觉得拉伦很在乎那个B类档案。你应该记得,我们在证词中从来没有说过那个档案的具体内容,在法庭上也从来没有出示过那个档案。”
“斯特恩,如果我说,我还是觉得你没有跟我说实话,你会生气吗?”
“唉。”斯特恩说,“我们一起在这个案子上合作了这么久。拉斯迪,你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我老婆。”他笑着说,但我却不会就此罢休。
“斯特恩,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我承认,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一种巧合。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只是碰巧提到这个案子,触到了拉伦的痛处。但现在,我发觉,那不可能是巧合,你就是要引起拉伦的注意。否则,真的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一再提起那个档案。你最后一次提到的时候是利普兰泽上庭作证的那一次吧?我们其实早已经不需要针对莫尔托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了熊谷犯的错误,你知道你可以用熊谷的这个错误把莫尔托打击得不能再翻身,但你还是故意告诉法官,说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把那个档案作为呈堂证供。你之前也至少说过不下六七次了。你是想让拉伦认为,我们会把那个档案公之于众。所以,你才在雷蒙德出庭作证时,说这案子是检方在陷害。你想让拉伦觉得他阻止不了你,但是,当我和你坐下来一起讨论辩护策略时,你却从来没有说过那个档案的事。因为,你知道我们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铁证。”
斯特恩保持着沉默,“你是个很会分析的人,拉斯迪。”最后,他这样说。
“你太抬举我了。实际上,我最近经常觉得自己很笨,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件事。你怎么知道拉伦觉得那个B类档案牵涉到了自己的受贿?还有别的什么内幕吗?”
斯特恩和我盯着对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复杂。如果说他内心是慌张的,那他也掩饰得很好。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拉斯迪。”他最后说,“有些事情我只是猜测,当雷蒙德站上证人席时,我看到了拉伦的反应。当然,他们之间是很好的朋友,而且我认为,雷蒙德会对那个档案特别敏感。他和拉伦之前应该讨论过这个案子,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内幕,只是一个律师的直觉。”
雷蒙德,我把他忘了。雷蒙德应该在很久以前就把那个档案的事告诉过拉伦了,斯特恩说得对。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理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我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要先和斯特恩把话说清楚。
“那么,你看我这样说对不对?”我对他说,“你肯定不会直接去威胁法官,那太危险了,甚至可能给我们带来灾难,而且也不是你斯特恩的风格。你必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最完美、最微妙的方法去做,你希望拉伦会担心这个档案的曝光,但又要让他相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秘密。所以,一直以来,你让大家都觉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