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过了几杯酒后说,“他就是个浑蛋。”
我开玩笑说,这句话应该刻在父亲的墓碑上,但她并没有觉得好笑。
她留下我一个人整理父亲的东西。父亲的床上有几双红袜子,衣柜里有六七十条男士的紧身裤,红黄相间的、条纹的,圆点的,菱形花纹的。看来,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嗜好。
门铃响了,我突然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我觉得应该是邮递员,我很想和他聊两句。
“利普兰泽,是你啊!”我站在门口和他打着招呼。他走进门,跺掉鞋子上的雪。
“家里不错啊!”利普兰泽一边看着狼藉的客厅,一边说。他站在门口的脚垫上,递给我一个小包,上面还系着一个绸缎的蝴蝶结,包裹本身比那个结子大不了多少。
“圣诞礼物。”他说。
“你太客气了。”我说。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互送过什么礼物。
“我觉得你应该开心一下,奈特已经走了?”
我点点头。我昨天把奈特送到了机场,他们让他提前登记。我想陪他一起上飞机,但奈特不让。我站在登机口,看着他穿着深蓝色的球衣,一个人孤单单地走着,好像已经迷失在了自己的梦境里。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他没有转过身朝我挥手。我心里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我的生活能够回到从前的样子啊!
利普兰泽和我对视片刻。我愣在那里,忘了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太尴尬了,我最近和谁在一起都是这样,无论是在大街上碰到的人,还是很熟悉的熟人,我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太多我永远也预料不到的事。大家也都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说虽然你妻子离开你了,但至少你没有被判谋杀,这话怎么说好像都不太恰当。
最后,我终于回过神,递给他一瓶啤酒。
“你喝,我就喝。”他一边说,一边跟我走进厨房,厨房里一半的东西也都已经装进了箱子。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利普兰泽指了指他带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把它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了。
“我想看着你把礼物拆开,我准备很久了。”
礼物包得很仔细。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包礼物包得这么严实的。”我说。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小盒子,盒子里塞着一个信封,信封上贴着红白相间的证物条。我撕开封条,正是那只在审判期间消失不见的玻璃杯,那只从卡洛琳家里吧台上找到的玻璃杯。我把杯子放在桌上,退后一步?我再怎么猜也没有猜到这一幕。
利普兰泽在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拿出一个打火机。他拿起证物信封,打火点燃,然后把烧着的信封扔进了厨房水槽。他把杯子递给我,上面全是蓝色的指纹粉,三个指纹印还在上面,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把杯子迎着窗外的光线看了很久,很想看出到底哪个是我右手的大拇指,哪个是我右手的中指。我一边盯着杯子,一边同利普兰泽说。
“这是个问题,我到底是应该觉得感动呢。”终于,我盯着他的眼睛说,“还是应该生气呢?”
“这话怎么说?”
“隐藏凶案证据是重罪,利普兰泽,你这个错犯得可不小。”
“没有人会知道的。”他把我刚刚开瓶的啤酒倒进杯子,“再说,我什么都没有做,犯错的是他们。你还记得,他们让施密德来取走所有的证据吗?他当时就没有拿走这只杯子,是我把杯子送到迪克曼那里的。第二天,我接到化验室的电话,说已经化验完了,我可以把杯子拿走了。我到化验室的时候,拿到了杯子,结果发现居然有人已经签收了,‘证物已归还’。你知道吧?我是想把杯子放回去的。但是,当时我已经不再负责这个案子了,我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所以,我就把它扔进了我的抽屉。我想,迟早会有人来找我要的,但没有人来找我要。这个时候,莫尔托又糊里糊涂的,没有把证物和收条进行比对,就在所有的收条上签了名字。三个月之后,他只能自食其果,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利普兰泽举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差不多一口喝完,“没有人知道这只杯子到底在哪里。他们说,尼可把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还让他们把地毯都全部掀了起来。”
我们笑了,我们俩都笑了,我们太了解尼可了。我们想到了他激动时的样子,可以看到他头上秃顶的地方变得通红,脸上的雀斑也更加明显。我们笑过之后,是一阵空虚的沉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吗?”最后,我终于问道。
利普兰泽耸耸肩,举起啤酒杯。
“我生气的是,你居然会认为是我杀了她。”我说。
他已经料到了我会这么说,他压根儿没有退缩,他在开口说话前打了个嗝。
“女人都是祸水。”
“所以,你觉得我杀她是对的?”
“那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她?”利普兰泽问。
这,当然才是他来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只是想帮我,那他在某次钓鱼的时候,就会拿着这只杯子,把它扔进深不见底的湖水,但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他,所以,他把这只玻璃杯拿来给我,让我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你觉得是我杀的,不是吗?”
他喝着啤酒。
“有这个可能。”
“别瞎扯了。如果你觉得只是可能,你会这么刨根问底吗?”
利普兰泽直直地盯着我,他的眼珠是灰色的,显得很清澈。
“我身上没装什么窃听器,你知道的。”
“就算你装了,我也不在乎,我已经被判定无罪了。按照刑法规定,同一个案子不可能提起两次诉讼。我就算是明天在《论坛报》上登报坦白,说确实是我杀了卡洛琳,他们也不能再对我起诉了。不过,你我都知道。”我喝了一大口自己刚刚打开的啤酒,“杀人犯从来都不会认罪的,是不是?”
利普兰泽看着厨房的对面,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把我说的话忘了吧。”
“我不会忘的。你告诉我你的想法,行吗?你觉得是我杀了她。要不然,你这个十五年的老警察不可能是因为好玩,在一个这么轰动的大案中,把证物藏起来,对不对?”
“对,确实不是因为好玩。”我的朋友——丹·利普兰泽看着我,“我确实认为,是你杀了她。”
“怎么杀的?你大概已经想过了吧。”≮更多好书请访问:。 ≯
他没怎么犹豫就开口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你是一气之下把她杀了,然后就开始布置犯罪现场。她死了,你大概也有点内疚,但这些都没意义了。”
“那么,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以至于杀了她呢?”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是因为她甩了你吗?她去跟雷蒙德了,所以你发火了。”
我慢慢把利普兰泽手中的啤酒杯拿开,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担忧。他以为我会把杯子扔了,但我没有,我把杯子放在厨房的桌上,旁边就是他拿来的证物玻璃杯,那只在卡洛琳家里吧台上找到的玻璃杯,那只留有我指纹的玻璃杯。这两只杯子一模一样。然后,我走到橱柜,把剩下的杯子全拿了出来,现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二只杯子,摆成了两排,最左边的一只里面还有啤酒泡,旁边的一只则覆满了蓝色的指纹粉。利普兰泽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冷静理智,这可真难得。
我把水槽里的水龙头打开,把杯子冲洗干净,然后又倒上洗洁精。我一边做,一边说:“利普兰泽,想想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头脑很精明,很内向,很自我,但情绪上很愤怒、很压抑。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火气都很大。让她生气的是现实的生活,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把她想要的一切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多么想成为丈夫的最爱,但她的丈夫却迷上了一个颇有手腕的荡妇,每个人都知道那女人只是玩玩,但他却看不出来。利普兰泽,老实说,这个妻子,在精神上、心灵上都已经病态了,也许在头脑中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陷入一片混乱,她对这段婚姻开始患得患失。有时候,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有时候,她又想留下来。但不管是哪种决定,她都觉得,自己必须有所行动。这件事让她备受折磨,备受煎熬。她在心里有个疯狂的想法,她多么希望那个和他上床的女人死掉。当这个妻子的愤怒到了顶点的时候,她已经作好了准备,离开自己的丈夫,从头开始新的生活。但她觉得不甘心,只要那个女人还活着,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就会不断回头去找她。这个妻子觉得,只有那个女人死了,才算公平。”
“相爱的人总是互相伤害。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得到丈夫的爱,多么希望能够让他们的婚姻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她怎么想都觉得,只有那个女人死了,一切才会有所好转。到那时候,丈夫就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她身边。也许他们就能重修旧好,破镜重圆了。”
水槽里现在满是洗洁精的泡泡,杯子上的指纹粉很快就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拿了条毛巾,把杯子擦干净。洗完以后,我拿来盒子,把整套杯子装了进去。利普兰泽也来帮我,他把一个个杯子分开用报纸包好,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所以,这个妻子就一直抱着这个想法。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那个女人杀了。不管她是在激动愤怒的巅峰,还是在自怜自艾的谷底,这个想法都让她激动万分。”
“当然,随着这个想法慢慢成形,还有一件事也是很重要的,她必须要让她丈夫知道。当她怒火冲天、摔门而出的时候,她能夺走他的情人,能让他痛不欲生,她觉得这种复仇的滋味很美好。但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当她还想努力挽回婚姻的时候,她又希望他能知道,是爱才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他认为情人的被杀只是一场意外,那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她越来越偏执。她一定要杀了那个女人,还要让丈夫知道是她杀的。应该怎么办呢?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但这件事也难倒她了。显然,她不能直接告诉丈夫。一是因为,她已经有了离开他的打算。二是因为,这样做也有风险——她丈夫可能会反应强烈,可能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她要保证他不会到处乱说,那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最好呢?幸好,她可以确定,丈夫一定会参与这次凶案的调查。当时,警局凶案调查组的头头已经离职,大家对新任的组长都不信任,而她的丈夫是检察长最喜欢的下属,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和他最好的朋友、警局最出色的凶杀案警察利普兰泽一起搜集证据。这个丈夫在查案的过程中,会发现一个又一个细节,会发现所有的证据指向的凶手就是他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凶手,而且,他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因为只有那个人才能拿到这只玻璃杯,才能拿到属于他的精液,但他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他的妻子离开他,他只能默默承受孤独。如果他的妻子留下来,他只能面对杀人凶手。这本身就像是一种赎罪和折磨,他妻子把那个女人杀了之后,也许就能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这个棋子必须要让别人都认为这起凶案是一桩悬案,要让她丈夫宣布这个案子破不了,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决定把现场布置成强奸案的样子。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她必须要用到的一个道具就是这只玻璃杯。”
我把正在收拾的一只杯子递给利普兰泽。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好奇。
“在她丈夫向她坦白婚外情的那天晚上,她丈夫就是拿着一只这样的杯子,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这只杯子和那个女人家里的杯子是一模一样的,所以那自私的浑蛋看到杯子,就开始触景伤情,向妻子说出了一切,这让妻子伤心欲绝。这只杯子是最完美的撒手锏,是告诉他凶手是谁的最好办法。他看到这只杯子就会心知肚明。有一天晚上,丈夫一边看球赛,一边用这只杯子喝啤酒。喝完以后,她把杯子收了起来,她现在已经有了他的指纹。”
“然后,又有几个早上,她偷偷把自己用过的子宫帽和丈夫的精液也搜集了起来。我猜,大概是放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然后存放在地下室的冰箱里。”
“就这样,一切准备就绪。到了四月一号。她展开了计划。她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当时,她丈夫正在家里照顾孩子,但尼可和斯特恩都以为是我打的那通电话,万万没有想到是巴巴拉。其实,巴巴拉在她书房里打电话时,我在楼下是听不到的。”
利普兰泽的椅子突然在地板上摩擦出一声尖厉的响声。
“哇!”他说,“你再说一次,是谁打的那通电话?真的吗?不是尼可想的那样,是她打的?”
“是她。”我说,“那一次是她打的。”
“之前都是你打的?”
“是的。”
“哦!”利普兰泽说,他显然想起来了,我曾经要他帮我一个忙,让他不要去查我家的电话记录,原来是这个缘故。“哦!”他又说了一声,然后大声笑了出来。我一开始没有明白,但后来,当我看到他高兴的表情时,我知道,他释然了,我们到底还是好朋友。利普兰泽高兴的是,他对我曾经的怀疑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不内疚了,“所以,那天晚上是她打的电话?”
“是的。”
“她知道你之前打过?”
“这我不敢肯定。她应该没有听到什么,因为也没什么可以让她听的。但如果要我猜,我觉得她心里很清楚,这是我的感觉。我大概有那么一次,给卡洛琳打完电话后,把电话本翻开在有她电话号码的那一页,忘了合上。像这种事情,巴巴拉一定会注意到的。你也知道她有多么注意细节,尤其是在家里,这说不定还是让她最终痛下杀手的原因,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她必须要和卡洛琳取得联系,她不能无缘无故去找她。”
“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