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类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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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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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疲倦地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是不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许小冰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似乎有些恼怒,转身朝厨房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欧阳吧?现在听到孟玲的名字还头疼吗?”话一出口她仿佛后悔了,马上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欧阳,似乎担心他再次发病。我也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甚至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幸好,欧阳没有发病,但他接下来问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孟玲是谁?”
  “啊?”我还算好,虽然吃惊,也只是望着他,许小冰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大得似乎要将欧阳的整个身影都直接塞进脑子里去,她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欧阳:“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们一起去向碧华家找孟玲!”
  “什么啊?”欧阳怀疑地看着许小冰,“记得啊,不过我们找向碧华不是为了买毛线吗?孟玲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许小冰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转向我:“他是不是疯了?”
  欧阳也疑惑万分,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讪笑着望着我们,那表情似乎认为我和许小冰都疯了。
  “不知道,” 我回答着许小冰的话,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我们都疯了。”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欧阳和许小冰在门外叫了一阵,见我没有回答,也就渐渐没有了声音。
  无论我多么想逃避,都是没有用的。真相就这样自动展开了,欧阳对于孟玲的态度,就像是所有事情上的最后一把锁,现在,这把锁铿然落地,真相的门敞开了,无尽的虚空包围了我,吞噬着我。当欧阳问出那句“孟玲是谁”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到“铮”的一响,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多么愚蠢,一直以为孟玲和其他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另一种生物,我将他们不被我们所知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我们的社会——假如我的这种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欧阳就不应该忘记孟玲。依照我的假设,孟玲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应当是从无到有,这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认识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不应当有人这样彻底地忘记她,而我也知道,欧阳向来是记忆力很好的。
  孟玲之所以被欧阳忘记,是因为事情的趋势本来就是如此。我早该想到,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那个假设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却恰好与真相相反。孟玲,顾全,李云桐……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种生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孟玲他们不被我们所知,不是因为他们进入这个社会不够深,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渐渐地远离我们的社会。就像李云桐一样,孟玲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同样,也和李云桐一样,她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连她的妈妈也不记得她了,所以她才会对欧阳说“就当她从没存在过”,那天我们听到那个的士司机说的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我忘了吧”,只不过孟玲不是像电视中女主角一样真地希望对方忘记自己,而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因为她发现自己被人遗忘是必然的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对孟玲的记忆会比她母亲更为持久,也许,他和孟玲真的曾经真心相爱过,只是他不记得了,就算他还记得孟玲,却已经忘记了这段感情,现在,他更是连孟玲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了……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究竟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人的记忆怎么能被这样随意地删改?
  难道,真的是我和许小冰两个人疯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执拗地寻找着原因。现在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李云桐,李云桐在这个世界上从存在到被遗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我很清楚。我慢慢梳理着李云桐和孟玲两人被遗忘的经过——在所有这一类人中,这两个人是我最为熟悉的——渐渐的,我所发现的一个事实,让我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李云桐表现异常,是从流芳湖的女人开始的,之后他就不断看到各种别人看不见的人,最后,他就被人忘记了。我记得在向碧华家中见到的孟玲的那一页日记上也说明,孟玲也曾经见到过那种“看不见的人”,那个时候她显然还没有被人遗忘,因为她在日记中提到了她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这些人都和她正常交往着。就在写过这页日记后没多久,她就搬入了云升街六号——她大概是和许小冰一起搬进来的,但是没过几天,她就被人们彻底忘记了。
  从这两个人被人遗忘的过程,我得出一个令我绝望的结论:被人遗忘并不是一瞬间产生的,就像某种疾病,它有潜伏期,而潜伏期的特征就是……我浑身颤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死死地咬着被角——是的,潜伏期的特征就是:能够看到那些“看不见的人”! 如果这真是潜伏期的特征,那么,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不是已经具有这样的特征了吗?这是不是说,接下来被人遗忘的,就将是我?
  我连连摇头,由于痉挛,这种摇头的动作也做得不利索了。
  我不愿意被人就这么遗忘!我想好好地、正常地活着!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往日生活的种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的头脑里绚烂地绽放着,每一件事都那么亲切,连那些讨厌的工作,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也变得无比亲切,我透过泪水看着这件小小的房间——连喜欢和我吵架的许小冰也变得那么可爱了,在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辣椒鱼,是徐阿姨送给我的,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任何东西,我忍不住爬了起来,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我所无比热爱的这个世界。真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一切,快要失去的总是显得特别宝贵,就像孟玲以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所写的:“失去以后才觉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孟玲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种滋味。
  我忽然那么强烈地思念我熟悉的所有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电话号码——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看到他们的电话号码,看到他们和我通话和发短信的痕迹,心里就觉得温暖。看到妈妈的电话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还不知道呢,她很快就要失去女儿了,而这种失去她却丝毫不知情,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空从透明变得深沉,最后完全黑暗了,我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许小冰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饭,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地开了门。
  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冰一眼就看出我哭过,她惊疑地问:“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我几乎是带着柔情对她说。我甚至还想拥抱她一下,不过为了不让她太吃惊,还是放弃了。
  如果能够,我想要拥抱我所熟悉的一切。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播放着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住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嘴里的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我怕真的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许小冰小声问。
  “没什么,”我哽咽道,“一个朋友死了。”
  “哦。”她朝我的碗里夹了些菜。
  朋友的死本来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让我很快想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朋友死了。
  韩晓峰的葬礼,就在今晚举行。同学录上说他也在南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7点半了,可能已经迟了。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该送他最后一程。我顾不上再吃饭,匆匆跟许小冰交待一声,拿了包就出门。
  三楼的窗口里,依然飘荡着那歌声——“直到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逃也似地狂奔起来,拼命逃出了这片歌声笼罩的区域。
  30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韩晓峰的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礼,我便退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觉到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多人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再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悲伤已经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耳边听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和别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至悲痛也不会持久,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他走到灯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地笑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在殡仪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我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话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妈,你看,我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起来。 “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世界末日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待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们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想到被人遗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真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说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一只失去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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