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 ,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来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个电话,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约好见面的地点,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独、绝望、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我的脸上,我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让你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么互相望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们一路走,一路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识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有时候你会露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醒着,却不知道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话,说你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原来被你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一看,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眼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说:“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他的讲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开我,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明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其中,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而这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家会越来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就是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聚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闹的光彩,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阔的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什么车,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田野。余非形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在跟着我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都知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礼也不会让我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可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
31
两点钟的时候,大家终于散去了。只剩下我和余非。
“我们也回去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你真的住在我家的对面吗?”
“假的。”他笑了起来,“我住在你的楼下。”
“啊?202号房?”我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那天你彻底忘记了我,转身离开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你走,一直走到你宿舍外面。你还记得你寝室对面那栋废弃的旧房子吗?那几天我就住在里面,你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经常来敲那栋房子的门,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开门。没过几天你就搬走了,我尾随着你的出租车,跟到了云升街六号,你住在3楼,我就在2楼住了下来。二楼那户人家有电脑可以上网,我忍不住用‘西出阳关’这个名字和你交往,虽然无法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们至少还能保持联系。”他说。
我这才知道,在我原来住的宿舍对面,那所旧房子里,为何总发出诡异的声音和光芒,原来竟然是余非住在那里。想起自己当初的恐惧,我不由笑了起来——也许世界上所谓的鬼屋和凶宅,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被人遗忘的人的住所吧。
“其实我们后来还见过很多次面,”余非说,“我常常忍不住上去找你,每次都说自己是你的邻居,你也很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