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拨通了董珮纶的电话,希望能一箭双雕,一方面再次提醒她注意安全,一方面问问她是否对周长路有深刻的了解。他再次产生了打扰他人的内疚感,但知道别无选择。
铃响了三声,传来董珮纶的声音:“你好。”
巴渝生微微一惊,董珮纶的声音里并无被初唤醒时的慵懒和倦意,她更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在期待着一个凌晨的电话。
“我是市公安局的巴渝生,抱歉,一定把你吵醒了。”
董珮纶说:“没事儿,我已经起床了,我是早睡早起型的,美容的需要。”
“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一是希望你继续注意安全,二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周长路的情况。”
“哦?”董珮纶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有些提防保守。
巴渝生说:“我们在找周院长,但他好像失踪了一样,哪儿都找不着。你和周院长一起办社团,应该有不少接触,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他除了自己的住处和医院,还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
“为什么叫‘好像失踪’?”董珮纶的疑心更重。
“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并非真的失踪,只是没有回家,没有在医院,有可能去了什么比较鲜为人知的地方。”
董珮纶想了想说:“很少听他提起他去过什么地方。他到底怎么了?”
巴渝生暗暗佩服她的敏感,只好含糊地说:“我们需要找到他,问一些和案情有关的问题……对了,正好也要问你,你促成米治文保外就医,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想法,还是周长路劝你做的?”
董珮纶沉默了一阵,显然这对她是个不容易的问题。她说:“难道,你们怀疑周长路和米治文……”她又顿了顿,努力找措词,“你们怀疑他们之间有特殊的关系?”
巴渝生暗暗有些着急,正想再追问,董珮纶自己先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实意图,但希望你不要‘见笑’。我帮助米治文取保就医,是希望他丑陋不幸的一生快走到终点的时候,多少能为社会做些贡献,至少是医学上的贡献。再回答你的另一个问题,的确是周长路先向我提出了米治文这一病例的特殊性,对医学研究的重要性。我当时理解他的意思,他其实也可以直接提出保释出米治文做研究用,但他毕竟是副院长,怕别人误会他帮强奸犯开脱,所以暗示由我出面——纯粹一个面子问题……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远没有那么简单!
巴渝生说:“多谢你了,如果你想到别的什么情况,请和我们联系。”挂断电话前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几乎同时,金硕的电话打进来,不出所料,周长路不在医院,也不在家中。
他在哪儿?那兰和陈玉栋在哪儿?
楚怀山和他小姨,为什么也偏偏在这样的夜晚离开他们安全的港湾?
巴渝生难得恐慌,这是他作为一名成功刑警的最好品质,但此时,他感觉心里越来越没底,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被绑架的受害者,他们生存的可能正以几何级数飞快减少。他知道,今晚发掘出多具血巾断指案受害者尸骨、文若菲的不在其中,这一切都让他心绪起伏不宁。他最需要的是镇定下来,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
他最难理解的是,那兰居然能在公安环伺的指挥部附近被绑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只能说明一点,她是主动离开的。
进一步说明,促使她离开的,或者是她信赖的人,或者是有人遥控逼迫她离开。
那几条不知来路的短信!
那慌忙落地的病历!
那兰的自投罗网,是不是有些熟悉?
巴渝生渐渐想到了倪培忠夫妇莫名其妙的双亡。在出事前,有人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
任何人,同意亲自走向危险境地的,除了真心要轻生,只有另一个可能:他们受到了胁迫。那兰收到的短信内容一时间还难确定,但可以猜出个大概,是在胁迫她走向险境。
那兰为何不将险情通知在场干警,或者把私信转给我?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表明所受胁迫的强度。但是凭着巴渝生对那兰的了解,她不会轻易地涉险,她总是会尽量留下痕迹。
她留下了什么。
巴渝生转向身边的同事:“刚才在现场捡到的那本病历呢?”
那兰失落的米治文的病历复印件很快到了巴渝生手中,巴渝生开始仔细翻找。他很快发现了红色圆珠笔在一个医生签章外画的圈。那名字是“周长路”。
巴渝生继续向后翻,多处的红框,都圈着周长路的名字。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红框外,他看见了潦草的“慧山”二字。
那兰的笔迹。
他们要被劫去慧山?
可是慧山茫茫,从江京进山的公路就有两条,又到哪里去找?
周长路。慧山。
“尽快去查一下,周长路的籍贯和出生地,查一下他和慧山的关系。”巴渝生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和江京各大出租车公司的调度联系,查一下江京今晚发出的出租车最终目的地,有谁是去慧山的!又有谁在音乐学院附中家属院载过人!”
他随后又拨通了驻守重症病房的干警,那干警走到米治文床前查看后说,米治文仍在昏睡中。
刚断了这个电话,手机忽然又震动起来,巴渝生低头看去,是一个熟悉不过的号码。接听后,董珮纶说:“我又想到了一条,和周长路有关的……他可能去的地方。我们在一起办社团的时候,他常提起办社团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女性遭到暴力侵害,因为他姐姐被丈夫殴打致死,还说当年他们家穷,而且父母早就不在了,姐姐死后,他没钱墓葬,只好按慧山山村穷人的规矩,把姐姐埋在一个山洞里,立一个无字的碑。”
第三十七章 起死回生后绝望
黎明前最黑暗,但黑暗终将过去。
这是楚怀山此刻的感觉。
推进第一锨土的时候,心里是最深的恐惧,然后,那些求恳、劝说、哭泣,令他心烦不已,于是动作加快,锨土改为推土,手脚并用,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
随着落入坑中的土越积越厚,土中人的挣扎也越来越局限,噪音越来越轻,绝望的感觉强烈得似乎能透过厚厚的土传上来,这时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享受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感觉:掌控命运!
在此之前,世界对他的不公允可谓令人发指,偏偏他不能控制或者改变那些不公:父亲是个聪明绝顶的地痞,在他出生前就被枪决;母亲在他孩提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天生的口吃;他天生的害羞孤僻。
而现在,他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那兰没猜错,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这是他作为血巾断指案继承人的投名状。当然,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那次是间接的,玩的只是一个心理的游戏,一个电话打到倪培忠家。倪培忠看到自己妹妹的尸骨,心情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一定想到了自己以前对妹妹做的那些事,甚至会认为倪凤英之死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咎于自己。这时,楚怀山的匿名电话就很有效,尤其他告诉倪培忠,如果倪培忠不照他说的做,老两口收到的下一截断指将属于他们的小孙女。
当你报出他们小孙女上的小学名和班级名,描述出她今天穿的衣服和书包的颜色,等于是给小姑娘判了死刑。
倪培忠,你是要继续保住你和你老婆这两条可悲的老命,还是给第三代小美女一条活路?真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他没有亲耳听到铁头敲碎胡青颅骨的声音,也没有亲眼看到倪培忠坠楼时在空中挣扎的身影,这是两个不甚光明的人走到尽头的最黑暗时刻,如果他恰好在场,会有此刻一样的感受吗?
此刻,土已经没过坑里所有人的头顶,楚怀山觉得自己随着坑里人声的熄灭而灵魂出窍,一时间,他忽然觉得好生寂寞,连最爱他的四姨也被埋入地狱了,连最理解他、和他能畅通无阻沟通的周长路也被埋入地狱了,连唯一令他倾心过的女子那兰也被埋入地狱了,他还有谁呢?
他仰头发出半哭半笑的嚎叫,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由人向野兽的蜕变。
突然,他的叫声被头顶传来的马达声覆盖。
他的全身凝固了,如冰雕石柱般呆立在黑暗的洞穴中。
所幸在医院的人事资料里和一些周长路为反家暴的演讲中,市局的工作人员挖出了周长路的出生地,慧山山脉里一个叫龙崮的小村。同时,“捷运”出租车公司的调度汇报出一辆开进慧山深山的出租车,司机也联系上了,说是一位半老太太,在城南滨江区通江旅社旧址附近上的车,跟踪尾随着另一辆私家车,就在警方封锁该地区前开上了江慧高速,跨过清安江,进入慧山,一直开过一个叫龙崮的小村镇。前面的私家车转上一条几乎再难行车的山路后,司机拒绝再往前开,那半老太太似乎也乐得在此下车,付了车费,让他等着,说去去就回,然后就上山去了。这位司机则做了自认为所有司机都会做的事儿,掉头下了山。
这些话说完的时候,这司机坐在直升机里。不久,他就指着下面在晨光下逐渐清晰的小路说:“就是那里。”同机的巴渝生在耳机里听见了,对着话筒说:“准备行动,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人进入的山洞,犯人可能携带凶器,保证人质安全!”
楚怀山怔怔地立了片刻,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泪横流。
你们来晚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血巾断指案的继承者,他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大案要做,半个世纪让警方摸不着头脑、让媒体疯狂、让百姓夜不能寐的掌控,不能毁于此刻的犹豫不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气的墓穴,就在准备离开的刹那,忽然全身僵硬。
只见那已盖得严严实实的土面上,倏地伸出一只手。
被琴弦割断的残指仍带着暗红的血块。
我做了什么?
楚怀山骤然觉得空荡荡的山洞在飞快地缩小,狰狞的洞壁向自己压逼过来,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后,他真的落单了。他要一个人走入人潮汹涌的世界,走入处处危险的世界,领略充满寒凉的世态。
我做了什么?
我将一直视为己出的四姨埋了,我将一心要帮我走出困境的那兰埋了,我是不是疯了?
楚怀山纵身一跳,扑进那填了过半的坑中,双手狂乱地挥舞着,扒着那些刚推入的土石。
几道手电跟随着楚怀山照进坑中,有人高叫:“把他拉出来,快挖!”
又有人对着无线电说:“空降急救员和急救仪器!做好所有复苏准备,包括强心针!”
山洞里很快挖出了五具尸体。
定义为尸体,是因为五个人都停止了呼吸,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抢救没有耽搁一分钟,但被埋者挖出有先后,先挖的先抢救。
离楚怀山翻挖最近的地方挖出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她也是第一个被心脏除颤器救活的受害者。
几乎同时,警员们在楚怀山挖过的另一个区域挖出了那兰。
被封在土下不久,加上多年游泳训练出的强大肺活量,那兰是五个被埋者中离死亡最远的一个,在人工呼吸后不久就苏醒了过来。
陈玉栋和韩茜没有那么幸运,虽然在急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在昏迷状态,较长时间的缺氧多半已经对他们的大脑造成损伤。
周长路是唯一没能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埋者,不能怪上天不公。
那兰醒来后,眼前仍是一片迷离,意识也模糊不清,一时不知身处何地,不知面前关切的目光来自何人。她张开嘴,试图说什么,缺氧后的大脑似乎无法支配发声的神经。巴渝生柔声道:“那兰,你先休息一下,恢复一下,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挣扎、努力,大口地呼吸,那兰终于说出话来:“韩茜!”这是她遇险的原因,她没忘了对韩茜的承诺。
我是来救你的。听上去可笑,但发自内心的承诺。
巴渝生说:“韩茜仍在昏迷中。”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她。”那兰努力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又闭上了眼,抵抗骤至的头痛。
“你先休息吧,放心……周长路没有活过来,他不会再作恶了。”巴渝生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是十秒钟,有人叫:“韩茜醒了!”
那兰立刻睁开了眼,挣扎起身。巴渝生见状,招呼救护人员将韩茜的担架抬了过来。那兰欠身看着韩茜,仍在意识迷糊中:“韩茜,是我,我们已经得救了。”
韩茜睁开眼,似乎明白了处境,泪水滚落。
那兰说:“我还要问你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吗?”
韩茜点了点头。
“前天晚上绑架你的,是不是那个周长路?”
韩茜摇头。那兰暗惊。
“是不是后来填土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大山的那个?”
韩茜又摇了摇头。那兰暗暗叫糟。她伸手向牛仔裤的臀兜,全身一阵剧痛。她摸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侧身到韩茜面前展开:“这个人……”
答案已经写在韩茜惊惧的脸上:“是他!”
那兰的心一颤:“你……你是说……”
“前天晚上……我一开始就是遇见他,还说了两句话,”韩茜喘息仍有些艰难,“忽然被他用毛巾一样的东西往脸上一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被痛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是他把我绑得紧紧的,用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割断我的手指……”韩茜一时间失去了回访那一幕噩梦的勇气,泣不成声。
照片上的人是米治文!
巴渝生也暗叫不好。他想说,不用担心,我们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通过病房内的警员了解他的情况。但他随即想起来,从安排到慧山紧急搜救以来,已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和病房负责监控的干警联系。他正准备再次联系医院,耳机里传来金硕焦急的声音:“普仁医院的一个护士刚才打电话来,米治文逃走了!”
那兰觉得听力恢复了不少,可以听见洞外远处直升机的马达声,视力也恢复了些,可以看见巴渝生脸上的凝重和不安,她说:“快,董珮纶!”
董珮纶的手机无人接听。
第三十八章 疯了
虽然早已习惯了轮椅的制约,董珮纶从未放弃过重新起身行走的希望。她知道,自己还算年轻,细胞、组织、肌肉都还容易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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