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下手杀害了邝亦慧,是内心惧怕、后悔又不敢外露的表现?靠对自己的折磨忏悔罪孽?这些从心理学上都能说得过去。
可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只能通过和病人的直接接触,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断,第三方的描述难免会有偏差和偏见。
“他在哪里?”那兰突然问。
“啊?”邓麒昌一时没明白那兰的问题。
“令郎……邓潇,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邓麒昌的声音有些冷,也有些无奈。
那兰忽然觉得,邓麒昌说的一切,可信度在飞快地消失。“您……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不确切。这两年,他情绪相对稳定了,我认为,走出那段感情阴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投身事业,所以很自然地希望他能帮我逐渐开始打理公司的业务——过去两年里,各地的房市都火爆,建材业也火爆,但竞争更激烈,没有得力的人才,随时都会落败。”
可是,一个连精神都不太稳定的年轻人,能算得上得力的人才吗?
樊渊仿佛猜出那兰的疑问,说:“小潇学的是工商管理,学业出色不说,后来在外企工作两年,更是出类拔萃,这个绝不是自吹,他的管理能力,足以将邓氏集团发扬光大。”
那兰说:“他不愿意?”
“他说他需要时间,需要平静的生活,他说他没有心思。”邓麒昌说,“所以你可以想象,我们因为这件事,有了隔阂,说是关系僵化也可以。我对他疼爱惯了,他再不听话,我也绝不会提到断绝父子关系这样绝情的话,只好听之任之。他说他一直在散心,云游四方,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给他妈妈打个电话,前一次是从云南滇池打来,上一回又是从浙江杭州打来,所以他此刻在哪儿,我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当然,也许明天他又会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至少会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那兰想的是,邓潇到底在干什么?
邓麒昌告诉自己这些,又是为什么?
“谢谢您将这么多家里的隐私都告诉我,这么信任我,我保证守口如瓶。”
“开始樊渊告诉我,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诚实可信的女孩子。别小看樊老弟,他虽然是我的秘书,却是我最尊重的人之一。”邓麒昌向樊渊颔首示意。
“不会。这位樊伯伯的学识谈吐,我很佩服的。”
“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了邝亦慧的那座陵墓……应该说,是有好事者发现了这个有趣的墓碑,告诉了我们。我想,你和我们一样,一定也有很多疑问。”樊渊说。
那兰点头:“非常说不通,警方没有结案,认定死亡,为什么立碑纪念?一个可能,邝家已经确知女儿死亡。”
“警方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即便他们知道了,凭着我们两家的关系,邝老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们。”樊渊说。
“可是,如果他们在不知女儿死活时就立碑,不觉得有些冲运吗?”那兰不信邪,但从失踪者的长辈角度考虑,将失踪女儿当作亡灵纪念,情理上和迷信上都说不过去。
“可惜我们不能亲自向邝家询问,他们立这个碑,没有任何仪式,显然瞒了所有人。”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您就算新近发现了邝亦慧的坟墓,为什么要约宁雨欣来?”
樊渊说:“不是我们约她来,是她自己找上门来。”
因为昨晚没睡上几个小时,那兰和邓麒昌一行作别后,回到酒店客房,便和衣睡去。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不过是晚上八点半,天边竟然还有那么一条淡淡的光带。大概是养成的生物钟还在作怪——在江大,现在应该是开始游泳的时间了。
这时谈游泳是奢侈,但她至少洗了把脸,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可是,当她的手握在客房房门的把手上时,又觉得自己并没那么清醒。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打算出门的动作。夜幕已落,我要去哪里?
在脑中浮现的,是邝亦慧的墓碑。
这是一个她仍在纠结的问题:邝景晖对女儿的深情似乎无可置疑,但为什么在失踪案未破时如此匆忙地立碑?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得到了女儿的尸体。或许他手眼通天,即便警察不知道的,他都知道呢!
其实再怎么猜测也徒劳,一切眼见为实。
亲眼看看,邝亦慧是否真的埋在土里?
下午和樊渊聊到,像邝景晖这样的身家,既然能买到大片私家墓地,用的自然是土葬。挖开坟茔,打开棺材,真相大白。
她立刻笑自己的想法幼稚偏激,掘墓之举,算是犯法行为不说,更是有悖常情,对死者的不敬。
但她还是打开了客房的门。下午在茶室只吃了些点心,要想安度一晚,还是要吃饭。顺便,理理头绪,这梅州一行,有什么样的收获?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行虽然知道了不少邝家和邓家的私房事,对解决宁雨欣被杀案还是没有太多裨益。最大的“收获”,大概也就是发现了邝亦慧的坟墓。可是,发现邝亦慧的坟更像是插曲,宁雨欣启程前,并没有这样明确的目标。难道凶手真的是因为知道了宁雨欣的旅行计划,要阻止她南下?但是仅凭今天得到的这些信息,谈不上“爆炸性”,如果为此杀人灭口,岂不是大惊小怪?
走到酒店大堂,那兰忽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的,一个熟悉不过的身影。宽肩、挺拔、黑色西装、墨镜,邓麒昌身边那个沉默的随从。此刻他并不沉默,对着手机说了些什么,又点点头,忽然转过身。
那兰早已隐身在大堂和走廊相接的拐角,偷眼望去,那人的身材本就“出挑”,在室内仍带着眼镜,更是引人注目。他头微微移动,大概是在环视大堂一圈,不知在看什么,然后转身出了大门。
梅县酒店林立,邓麒昌的手下为什么单单出现在我下榻的宾馆?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跟踪我。也许没想到,我并没有东奔西走,为他们提供更多线索,反而呼呼大睡了几个小时。
她本以为出了江京,就甩下了跟踪的阴影,没想到,他乡遇到老麻烦。
本来和邓麒昌杯茶倾谈,对邓氏父子的同情已深植在心,如今看见邓家的保镖在监视自己,被欺骗的感觉化为愤怒和深深的猜疑:他们想要干什么?
她也快步走到大门口,正好目睹那宽肩保镖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车,正是邓麒昌的林肯。
酒店门口也正好停着三辆出租车,那兰上了其中一辆,说:“就跟着那辆黑林肯吧。”
前面的林肯车沿着宪梓大道一路向南,越往前,那兰越明白,林肯车的去向,竟还是局里。
邓麒昌养尊处优,下榻之地不可能在局里小村,一定是梅州城里的大酒店。但他的随从,却为什么在夜晚奔赴局里?局里村和邓麒昌搭界的,不就是邝亦慧的坟墓?想到邝亦慧的坟墓,那兰一惊。
第十四章 冢
到了局里村,路上车辆渐稀,那兰连忙嘱咐司机,和前面的车保持足够的距离。
果然,林肯车在县道边停了下来,几乎就是下午停车的原位。那兰也请司机远远地停下车,灭了车灯。司机觉得新奇,但那兰许重金,他也乐得听从。
林肯车里出了三个黑影,走向邝氏墓园。等三人从视野里消失,那兰才付钱下车。
月光下,那兰很快就再次看见了那三个人影,他们走得并不算太快,但也谈不上缓慢。其中的一个身影很容易就能辨认出,邓麒昌的宽肩随从,他肩上似乎还扛了什么东西,更显得身躯庞大,如落荒猛兽。另两个不太容易认出,但从他们行走的步态,那兰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没有跛腿的邓麒昌。
三个人沉默地走着,仿佛不愿打破四周的寂静。那兰再次注意到,刚才下车时,尚能听见田间树影里的虫语,越接近墓园,却全然没了响动,似乎虫豸之辈也知道不要打扰长眠土下的故去之人。她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和前面三人的频率吻合,以免发出格格不入的响声。好在一路走去,直到经过“邝氏荫土”的牌坊,前面三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为什么深夜游墓园?
为什么停在那座墓前?
一锨下去,终于证实了那兰的猜测。他们在掘墓,邝亦慧的衣冠冢。
那兰虽然有这么个毫无根据的猜测,甚至自己也起过挖墓探究的荒唐念头,此刻看到铁锨翻动,仍是打了个寒战。
不知为什么,她想到邝景晖,如果这位岭南第一人知道自己女儿的坟墓被世交老友翻掘,会是什么感想?
她躲在一棵榕树后,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三个人影。在奋力挖土的正是沉默的宽肩随从,沉默依旧。另外两人,一胖一瘦。瘦的那个让她觉得眼熟,一开口,她立刻认出是樊渊。
“这件事,我们老板并不完全知情,也不会支持,所以请你一定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那个较胖的人说:“你知道的啦,我太太去年过世。我孤家寡人,没什么人可以说的。再说,我接这样的活计,也不是一件两件,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口碑。”听上去,那人也上了岁数,那兰离得远远的,也能听见他话语间粗重的喘息。
“还有,棺材翻出来,也可能根本没有尸骨……”
“这个也不是没发生过,以前我们办案中经常遇见。”
听上去,这个人好像有执法的经验,为什么卷在这个是非中?
“瞿老在公安做过多少年?”
“整整三十五年,樊老板没看过我的博客?我的网站?”瞿老似乎立刻就要把网址抄给樊渊。
那兰想到樊渊早些时说过的话:是该学学上网了。果然,樊渊说:“惭愧,没有,落伍落伍,也许是该学学上网了。不过,瞿老的赫赫声名,在民间已经如雷贯耳。据说,有几部公安题材的影视剧都是以瞿老为原型做的?”
“而且没付版税!”听不出瞿老是在打趣,还是认真。
“否则,瞿老也不会在澳门那么难堪。”樊渊笑笑,“下回去赌城前,千万和我打声招呼,我们可以帮你交涉债务的事,至少不会让他们把你的帐户冻结。”
瞿老一定是位老刑侦,可是晚节不保,欠下巨资赌债,才会有今天的打夜工。
“那就拜托了……我也明白,这件事要是让邝景晖知道,我们的日子,会比拿不出赌资更尴尬难过的多。”瞿老话中有话,彼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帮助,实为上策。
那兰心头一凛:我是不是该悄悄走开?
然后回到江京,被继续跟踪、追杀?
樊渊干笑两声,将话题转开:“见过很多不写日期的墓碑吗?”
“倒是不多。但这座墓,虽然墓碑上没标日期,但看得出来,设了不止一天两天了。”瞿老将手电打起,照在墓碑上。
樊渊“哦”了一声,看着瞿老,愿闻其详的期待一定写在脸上。
“近年来在墓碑上刻字或雕花浮像,绝大多数用的是电脑和激光石雕技术,省时省工省钱。不过,邝景晖不会满足于用这种所谓的‘新技术’,真正有品味有地位的人,还是会雇用精工巧匠做人工雕刻。樊老板,你学识广博,一定可以认出墓碑上的字体吧?”
樊渊看都没看一眼那墓碑,脱口而出:“虞体,虞世南体,的确不多见。”
“所以我说,有品味的人家……”
“邝老板的高雅,不算是秘密哦。”樊渊的语气里有些不耐。
“说的是。岭南一带,能同时写得、雕得一手传神虞体的石雕工匠,恰好只有一个,李子温。这墓碑上字体的气韵风采,和不落雕琢痕迹的一流雕功,要我说,百分之百是李子温的杰作。”
樊渊问:“难道那个李子温埋下了什么日期的暗号?你说的这些到底和日期有什么……”
“李子温在两年前就死了。”
墓地又恢复了沉默,只有铁锨铲土之声。那位宽肩随从无疑是钢铁铸就,或者是外星战神,挖土过方,仍没有丝毫懈怠。
终于,樊渊开口:“你是说,这墓,立了至少有两年?”
是疑问,更像是定论。
那兰更觉得不可思议。两年前,邝亦慧失踪了不过一年,深爱她的父母就急急立墓纪念?
樊渊说:“瞿老,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瞿老想谦虚又谦虚不起来地说:“雕虫小技,完全仰仗在这行混的年头。不过即便不看碑文,也大致可以从墓前的土质和植被看出来,只不过需要更多的时间分析。”
樊渊说:“需要分析的时间到了。”
两位老先生都向前跨了一步,那兰猜测,宽肩随从已经挖出了什么重要的物件。
樊渊又说:“打开吧。”难道是棺材?
一片沉默。
瞿老蹲身,探头,LED手电,白惨惨的夺目亮光,照向墓穴。
樊渊呆立了片刻,不时搓搓太阳穴,终于说:“看来,我们猜的没错,邝亦慧果真死了,至少邝老很肯定,才会……才会设这……衣冠冢。总算可以理解这墓碑上‘墓亲人远’的意思。”
瞿老说:“一只布娃娃、一卷三好学生奖状、一副女式泳帽。”
看来墓下埋的是一些纪念物,说明这是一个衣冠冢,立冢的人,当然是邝景晖,他一定有足够理由相信,邝亦慧已死,才有这样的纪念。
樊渊自言自语说:“可是,邝小姐的尸体在哪里?为什么单在这儿设一个衣冠冢?”
瞿老冷笑说:“很简单,这说明,邝老并不希望外人知道他女儿的确实死讯,所以才会用藏头墓志,设衣冠冢。”
樊渊忽然转过头,扬声说:“那小姐,你都听清楚了?”
那兰被林肯车送回酒店,路上一句话不说。
“那小姐,你好像没什么兴趣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出此下策,掘墓验尸……虽然只是证实了,这是个衣冠冢?”樊渊似乎在试图找话题,打破沉默。
那兰说:“本来就和我无关嘛。另外,我也大致知道原因。”
“哦?”
“你们希望证实邝亦慧的死亡,这样,你们的邓公子就可以彻底死心——你和邓老虽然没说,但我想,邓公子这两年在外飘流,多半还是在寻找邝亦慧。他得知邝亦慧的确凿死讯后,说不定能回心转意,摒弃杂念,回广东来继承父业。”
樊渊说:“那小姐,真是天人!”
那兰说:“太过奖了,我是一般人,甚至,傻女一个,否则,也不会陷在这么深的是非里。”
“是是非非,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