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病床的抢救工作也已告尾声,结局他不用问也知道,住进这个病区的人们十有七八都是相同的归宿,基本上就是去见上帝前由一堆白大褂们主持无声地联欢一下,省得在天堂里寂寞。
除了他,他是执意要去地狱的,都说地狱里更暖和。
急救的人马撤离后,病房里除了几台机器轻微的嗡嗡响,静得像太平间。太平间,是不是很有讽刺意味?病房外走廊里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响,他知道,是时候了,闭上眼,躺在床单下,纹丝不动。以他的病体和风烛般的精力,保持纹丝不动大概是整个计划中最容易的一步了。
病房门开了,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然后是病历夹开关的声音,然后是护士的声音:“张医生签过字了,病人家属也签过字了。”都死了,还叫病“人”吗?这个脑子缺根筋的护士,应该说是“死者家属也签过字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拜拜了,老兄。”
他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医生签字、死者家属签字,自己算是正式死亡了。
他身下的病床开始移动。他早就注意到了,重症监护病房里用的都是这类脚下带轮子的病床,因为危重病人往往都是深度卧床,特别需要推进推出地去做各类检查和治疗,带轮子的病床很方便,直接往外一推。
包括去太平间,大多数重症病房租客的最终去处。这是普仁医院的有趣之处,病床直接被推到太平间,然后直接抬进冰柜,床送回病房,不需要再有更多的倒腾。多么高效的医院!
带轮医用病床停下,“叮”的一声,电梯声响。进电梯后,推床的人在和别人打招呼。这“别人”显然是个女生,一个女护士,他隔着床单也能闻出女性身上的香气。
“又一个打完酱油的?”吐气如兰。
让人如痴如醉的香气。他心旌摇荡,身体也有反应,脚开始颤抖。床单也开始颤抖!
好在电梯本身就有轻微的震颤,尤其停下时惯性的作用明显,因此他小小的冲动并没有暴露。女护士走出去了,他暗暗松口气。
五分钟后,他被两个人抬起,塞进了冷藏柜。他事先已经知道,市面上的藏尸柜柜门有两类:一类就像寻常冰箱的门,合上就算关严了;另一种门,在关上后门外还有一个轮杆,把轮杆向下一拧,门关严密闭,多用于需要长久保存的尸体。
所幸,普仁医院和绝大多数其他医院一样,用的是前者。
再过五分钟后,冷藏柜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他微笑着走下来,新的生命又开始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着。
“你们不是有人一直盯着他吗?”那兰不相信市局安排的刑警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有。我们的人也并没有玩忽职守,是他……我们可能还是低估了米治文,尤其他的行动能力。同屋的一个病人刚去世,他把两张床换了位置——他们的床,是带轮子的那种。床上的牌号和夹在床上的病史简历也换过。太平间的护工根据床号找到了死者的床位,不知道蒙在病床床单下的还是活人,也没有让护士核对,就把病床推出了病房,装进了太平间里的冷藏柜。等值班医生发现米治文的床位躺着刚去世的病人时,米治文已经‘诈了尸’,不知去向。我们已经在医院内外地毯式搜索过,没有影踪。”
“这些都是发生在韩茜失踪之前?”
巴渝生叹了口气默认,显然深深懊恼中。
那兰说:“我这就来。”她看一眼窗外,依旧昏暗,听取雨声一片。
“暂时还不需要你奔波,除非……你要去哪儿?有什么想法?”
“我要去医院,那儿说不定有他留下的线索。我感觉,他和我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他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的。”
真正的死者被运出后,这间曾经有两位住客的危重病房变得空空荡荡,由于米治文的出逃,看上去一时间也不会有新的病人被安排进来。
那兰飞快地翻着米治文床头柜上留下的那一摞纸和几本书籍——“飞快”只是她的心境,事实上,她将每张纸都仔细看过,病房门口的警察看起来,她更像是在慢条斯理地读着纸上的不知所云。
纸上是一个个仓颉大师造的字,看了很久,那些狰狞的字,还是那么不知所云,丝毫没有头绪。细雨打在窗上,滴滴答答地像一个闲极无聊者的絮叨,让人心烦。
没有头绪。只有头痛。
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些鬼画符!那兰默默地告诫自己,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抽屉里物品寥寥,胡云翼选编的一本《宋词选》,一看就是极古老的版本,不知道是不是四姨温柔的赠予。还有一个小笔记本,里面也是密密麻麻的天书。
和一张照片。
那兰立刻拨通了巴渝生的电话:“董珮纶,他一定去找董珮纶了!”那兰恨自己居然忘了董珮纶说的那句话:米治文逃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去找她,继续他没做完的那件事。
韩茜失踪只是在转移警方的视线,米治文的真正目标是董珮纶!
十几分钟后,巴渝生打来电话:“董珮纶已经接到通知了,她还好,目前她住所楼前已经安排了警力,他们公司专雇的保安也到场了。所以我相信她现在是完全安全的。”
那兰也舒了口气,说:“米治文这里有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董珮纶的照片,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他可能还会伤害她。”
“当然,也可能是米治文的障眼法,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董珮纶身上,他可以对更多的女孩下毒手。”
“前提是,如果米治文真的是断指案的凶手。”
“哦?看来他的出逃,还没能说服你……”
“他符合一切断指案凶手的征象,凶残、变态、狡黠、对女性的欲望,他的犯罪心理侧写也表明他有作案的潜质,但是,要完全说服我,还缺些什么。”四姨的那些话仍在耳边。“还有,他的病、他的弱不禁风、他根本不存在的健康,怎么也不像装出来的。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出医院,又施行绑架?”
巴渝生说:“你说的都不错。但我也相信他的能耐,可以把我们都蒙在鼓里很久。他能逃离这个病房本身,说明我们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那兰想,此生恐怕无法对他了解足够。她沉吟道:“不光是我们,他既然没有去找董珮纶,说明董珮纶也还没有完全看透他……”自以为知心的四姨会不会也还没有完全看透他?
“什么意思?”巴渝生不解。
那兰心头一动,说:“董珮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说那句话!”
“什么话?”巴渝生还是不解,那兰却已经挂断了手机,飞跑出病房,飞跑下楼,飞跑入千丝万缕的雨中。
普仁医院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迄今已翻修无数次,唯独病房区后的花园仍保持旧时风韵。花园里有两所洋楼,一座小亭,半亩荷塘,周遭遍植玫瑰、紫罗兰、海棠、牡丹,花卉的布局错落有致,算是中西合璧处理得比较成功的例子。此刻尚未到姹紫嫣红的季节,但青叶和蓓蕾在晨雨的洗浴中显得格外鲜嫩。
那兰在花园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米治文。距他昨晚“失踪”,已逾八个小时。
给魔鬼八个小时,他会做多少善事?
“我怕你找不到我呢,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又一个担心开始了。”米治文被雨水淋得透湿,但他头也没回,似乎听到脚步声,就知道那兰到来。他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老梅,如果不是冒着新绿,真像是从董珮纶办公室的墙上移栽过来。
董珮纶没说错,米治文获得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会去找董珮纶继续残害。他既然没有去找董珮纶,说明他还没有获得自由。他为什么处心积虑摆脱了警方监视,却不让自己远走高飞?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条件,走不远。只要警方封锁附近路段紧密搜索,他再次被捕是迟早的。
或者,这是米治文另一条扭曲的思路:他脱离监视后,即便仍困在医院中,还算“自由”了,至少,是暂时心理上的自由。他也的确去找董珮纶,但只是抽象地“找到”,看着那株梅树,就像看到了董珮纶。那兰此刻没有心情庆祝自己成功的心理分析。“你身在狱中,却有千里眼,知道董珮纶收藏的《冰姿倩影图》。”当然,他还知道米砻坡新出土的文物!那兰咬着牙,冷冷地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去找她。”
“心有余,”米治文微微抬起手,仿佛要触摸不远处的梅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监狱里还有我的一个箱子,里面有张单子,列着九百多幅名画的藏身之处,你会找到董珮纶的名字。在成为仓颉之前,我也试过别的职业转型。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你知道监狱也能上网的吧?”
“仓颉大师,请你告诉我,韩茜的下落。”那兰想到过去这些天来兜兜转转,找那些陈年尸骨,为的就是一个模糊而渺茫的希望,能阻止血巾断指案再次发生。韩茜的断指出现后,她的耐心已将燃尽。
米治文说:“这就是我新的担心,怕你来不及了。”
那兰知道巴渝生或者金硕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也知道自己远非“专业”的审问员,但还是问:“你已经杀了她,对不对?就等着我来发现她的尸体,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一个变态的游戏,你想满足你炫耀的欲望,同时摧毁我的精神,让我变成和你一样错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谁让你那么有潜质。”
“其实你没有精神分裂,你是个高明的骗子和戏子。”
“别忘了,还有色情狂。”米治文面露微笑,一定觉得自己很幽默。
“告诉我,韩茜的下落!”
米治文缓缓转过身:“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
“看到什么?又是你造的所谓的字?”
“你既然勇于亵渎我的发明,叫它鬼画符我也没意见。那字、和解字的线索,我以为你都已经看到了。”
“在哪儿?哪张纸上?”
米治文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拿笔的时间。知道了吗?还不快去!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兰知道,这是米治文给自己的仅有线索。可是,快去,去哪儿?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奔波”在外,没有“奋笔疾书”的机会。
为什么警方在医院里没能找到他?或者他早已逃出医院,或者他一直混迹在病人中,比如嘈杂的急诊室。他认为我能找到新“字”,一定是我知道的地方。
可是,我只知道他狸猫换太子,装死人,被带出重症病房。
难道是……
如果真是那样,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转身飞奔向住院部大门,同时拿出手机联系巴渝生。
“……对,让他们立刻停下!不管是不是开始了,要立刻停下!”那兰仿佛也看见了身后米治文诡秘的微笑。
第三十一章 惨淡西江月
米治文很戏剧化,但并没有夸张。
真的来不及了。
从四年前开始,普仁医院就把病床床单、枕套、毛巾等用品外包给一个专业的洗涤消毒公司去清洗。洗涤公司每天晚上十一点用卡车将一天换下来的床具从医院接走,第二天同一时间送回,再取走另一批需要洗涤的床具。
洗涤公司承包了江京数家医院的床具洗涤消毒活计,每天一大早6:30就开动了洗涤机。那兰叫停的就是这日复一日的洗涤工程。
文园区分局的五名干警最先匆匆赶到洗涤公司,将普仁医院的床单和衣物搬到了公司的会议室,开始逐个搜查。那兰等在住院部门口等警察来带走了米治文,立刻搭了出租车,几乎和分局干警同时来到了洗涤公司。将近半个小时后,参与搜查的一名干警终于找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字”。
那条早先盖在米治文身上的白色床单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字”,笔墨黏黏油油的,那兰觉得像是用口红写的,显然是米治文爬出太平间后的作品。
米治文也的确没有谦虚,这个字叫鬼画符更贴切。如果说最初的两个字还有点真正汉字的成分,第三个字是精心安排过的符号,眼前这个,根本就是涂鸦。
米治文,希望这是你游戏的最后一关。
床单半铺在洗涤公司会议室的长桌上,那兰、巴渝生和市局的一位技术人员盯着那个“字”,许久都没有说话,三个人的思路千回百转,都纠缠着没有明确的方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巴渝生没有再去打搅专家们,桌上的电话接通着,另一端是楚怀山,那兰已将图像通过微信传给了他。
沉默很久后,楚怀山说:“这个字,会很难,但米治文,还是会希望,我们尽快解开。”
那兰心里同意,否则,这游戏就失去了乐趣。
如果真有这样的紧迫感,是否意味着韩茜还没有失去生命?
但是,紧迫感只是让众人在焦虑中继续找不到头绪。
几个小时转眼过去,那兰说:“也许该休息一下,换换脑筋。”她想休息一下,主要是因为头痛得厉害。数日来的精神紧张和缺乏睡眠,无疑是头痛的温床。
楚怀山在电话那头说:“讨论一下,好像越来越奇怪,米治文,在这个案子里,什么角色?”
“他越来越像个传声筒,真正凶手在外面作案。”她摇摇头,“偏巧他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符合韩茜被绑架、断指出现的时间。关键的问题是,他究竟有没有能力走出那么远,并且行使暴力行为。”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腕,昨晚被米治文抓过的皮肤上是否辣痛隐隐?还有数日前被他卡过的脖颈处,是否呼吸仍有些局促?
巴渝生说:“我们已经在米治文的鞋底取了样,化验室正在抓紧分析,看他是否去过医院外什么可疑的地方。”
会议室被推开,金硕没顾上敲门就走了进来,巴渝生说:“正好,金处长,麻烦你谈谈最近的调查结果,米治文的社会关系、一起服刑的狱友,诸如此类的。”
金硕没好气地说:“还用我谈吗?那兰女士已经去访问过他的狱友了,我开的证明哦。”
那兰说:“我只采访了一个人……”
金硕笑笑说:“别介意,开个玩笑而已。不过呢,的确没查出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和米治文在江城坊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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