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只是顺路,季宁不由软下了心肠。“我只带你到前面的镇上,其余的事我不会再管。”他虽然冷着脸说话,却足以让那个鲛人女奴感激得不断道谢了。
一路上季宁并不开口,那个鲛人女奴也识趣地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镇子,季宁方才问:“你们约好在哪里碰面?”
六、阴谋的开始(3)
“就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鲛奴怯怯道,“可是我不认识路……”
季宁没有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其实这个镇并不大,惟一有点规模的就是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道,交叉口便是进出镇子的必经之地。他将鲛人女子带到十字路口后,朝她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
“多谢公子,还没有请教公子尊名……”鲛奴再度跪了下去,在季宁身后唤道。
季宁没有回答,甚至头也未曾回,只是快步走开。劈腿后的鲛人身价昂贵,因此云荒法律对鲛人的所有权规定甚是严厉,他并不想担个拐带鲛奴的嫌疑罪名。
从昨日下午起就一直未曾进食,加上来回走了几个时辰的路,季宁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他随便走到一家路边的小餐馆里,靠着窗子要了饭菜。吃饭之时他无意中瞟过街口,看到那个鲛奴还在阳光下苦苦等待,周围也聚集了一些围观的闲人,可她的主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吃过饭季宁到街角去寻车夫,然而好多车夫不愿远行,最远只肯到白川郡首府随州,季宁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一个车夫肯直接将他送往交城。然而他们的马车却在街口被堵住,季宁撩开车帘,看到人群中那个鲛奴奄奄一息地跪坐在地上,而她身边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正俯身查看。
“原来你的主人住在交城。”那个官差拧着鲛奴的胳膊读着她手臂上铜质的臂环,“离这里可不近。”
“是的,大人,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不知该怎么办。”鲛人女奴哀哀地道。
官差有些烦恼地摸了摸头,见围观众人都眼睁睁地等着他的定夺,他便朝那些坐在车位上揽客的车夫们喊道:“你们可有客人要送到交城去的?把这个鲛奴送回去定有不少的酬劳。我可以给你们写一个盖了官印的凭据,不用担心担上拐带的罪名。”
“客官您不是要到交城去么?”季宁的车夫忽然回头笑道,“鲛奴这么金贵,送回去她的主人酬劳应当不少吧。”
“我不愿意和鲛人同车。”季宁简明地回答。
“可是您看,那个鲛人很可怜……而且酬金应该也不少……”车夫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季宁,“客官您行个方便捎上她,也算做点善事。要不,车钱我少要一点……”
“随便你吧。”季宁不愿听车夫的唠叨,何况他刚才也看出那个鲛奴饥渴交加,楚楚可怜,便不再出声反驳。他放下车帘,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昨夜休息得不好,季宁便在这马车的颠簸中睡了过去。等他一觉醒来之时,便发现车厢里多了那个鲛奴。想是怕惊扰到季宁的安眠,那个鲛奴尽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动也不出声,连季宁的衣角也不曾碰到。
一路上季宁都不开口,那个鲛奴也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偶尔抬起一双碧绿色的美丽眼睛偷偷打量季宁,一旦被季宁的目光对上便惊恐地退缩而去。
晚上住店之时,那个鲛奴跟着季宁下了车,立时殷勤地伺候他吃饭打尖,如同对待自己的主人一般卑微恭顺。季宁有些不习惯,随口道:“不必这样,你该谢的是车夫。”
“车夫他送我不过是贪图主人的酬金,无须我再做什么。只有公子不图回报,我才想自己报答。”鲛人女子一边站在季宁身旁帮他斟茶布菜,一边低声说道。
季宁没有料到这个鲛奴竟有这般玲珑的心思,不禁侧头看了看她:“你叫什么?”
“湄。”鲛人女子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纤细,让季宁想起了他小时候从石子里听来的鲛人的歌声。鲛人身价高昂,他家里虽然也算富裕,却也阔不到可以豢养鲛人的地步,因此这次可算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原本生活在大海深处却不得不劈腿为奴的种族。
虽然对鲛人怀有好奇之心,季宁却不便多问,吃了饭便回房去。才坐下不多久,湄又亲自打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来,想要伺候他泡脚按摩。她才想帮他脱去鞋袜,季宁便是一惊,赶紧制止了她的行为:“不用了。你吃饭去吧,不要过来了。”
六、阴谋的开始(4)
“公子是嫌弃湄伺候得不好么?”鲛人女奴跪在地上,不动。
“孤男寡女,还是要避避嫌疑。”季宁冷淡地回答,读忆师惯有的孤高让他不愿与鲛人有太多的交往。
“是。公子好好安歇。”湄咬着嘴唇应了声,后退着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季宁松了口气,自己洗漱了躺下。然而白天在车上睡了一路,此刻却又过于清醒起来,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重新点亮了灯。
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几粒蜡丸,季宁将它们放在灯下细细打量。这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可以让路铭忍辱负重潜入冰族内部,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强烈的好奇心袭来,季宁终于伸出手,捻碎了一粒蜡丸,露出了里面薄而坚韧的皮纸。
拂去蜡丸的碎屑,季宁展开了那张皮纸,竟然铺满了整个桌面。上面用墨迹细细勾勒的,乃是一些零散的构图,每一部分都标明了详尽的尺寸和材质;而这些零散的部件组合起来,便是图纸下方一个巨鱼般的船形,虽然只有一半,却让季宁猛地想起了那夜在交城城墙上所见的冰族的怪船,可以自由沉浮于海水中,令交城守军甚为头痛。果然,在图纸的右下角写了几个瘦硬的字:“鲸艇构造法四之三——太素绘”。
太素,想必就是设计这个鲸艇的人了。而看这图纸的列序,应该可以推断出这四粒蜡丸中包含的,就是鲸艇的完整设计图纸。怪不得冰族人当时那样紧张于图纸的被窃,若是空桑人也掌握了鲸艇的制造法门,冰族凭借来掠夺云荒的法宝便失去了威慑。
正出神间,忽听身后房门一响,季宁立时下意识地将图纸向下一覆。转过头却见湄端了一个托盘,怔怔地站在门口,想是被季宁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季宁有些恼怒地问道。
“我……我看公子这么晚还不睡,就去厨房要了碗安神汤来……”湄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季宁挥了挥手,掂量了一下这么远的距离这个鲛奴应该看不清桌上的图纸,便放下心来。
“是,公子。”湄一只手端着汤碗,另一只手想要去关门,季宁却已走过来,亲自将门闩住了。
一路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湄顺手将安神汤泼进花丛里,径直走到院中的井口。她弯下腰,盯着月光下晶莹的井水,用鲛人独有的“潜音”方式唤了一声:“白河。”
“我一直在等你。”贯通地下水系的井水将海中那个声音清晰地传到湄的意识中,“你看到他找的东西了么?”
“看到了一张,是太素画的鲸艇构造图,怪不得冰族巫姑他们看重,这么多年都嘱咐我们监视。”湄询问道,“要我偷出来么?”
“他身上负有空桑法力,上次竟然将冰族送给我们的水炮都毁了,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白河浑厚的男子声音叮嘱道。
“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图纸送到空桑官府手里。”湄皱了皱眉,“我们既然与冰族结盟,还要倚靠他们建造的神奇机械。”
“这个我知道。现在冰族人根本进不了交城,一切只能靠我们。我会联系辛夫人,想办法让这些图纸派不上用场。”白河道,“你只要把刚才看到的都记清楚就好,以后怎么做我会通知你。”
“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派我来,不就是相信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么?”湄微笑起来,“只要你不会让我杀了这个空桑人。”
“怎么,舍不得了?”白河也笑了起来。
“有什么舍不得。那个空桑人又傲慢又冷漠,和我以前碰到的并无不同。”湄冷笑道,“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可惜我的变身术还未最后练成,否则也不会让你冒险。”井水那头的声音坚定起来,“湄,我们一起战斗。”
“一起。”听着对方的潜音消失,湄立起身,止不住嘴角的笑意。白河啊,从我因为你而选择变身为女子时,我就立誓永远要和你一起的。
六、阴谋的开始(5)
不过多相处了几日,湄倒是发现季宁性子虽冷淡,为人却算良善大方,对自己暗中颇多照顾,比如乘车时的座位,吃饭时的口味,房间的通风敞亮,都一一考虑周到。这些事情虽然微小,却让这看惯世态炎凉的鲛人女子感悟在心。有时候湄看着季宁的身影,就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这个人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牵涉到这三族化解不开的漩涡中来。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白川郡南滨与望海郡交城原本只是隔叶城湾相望,若是乘船并不算远。然而由于禁海令的限制,季宁所雇的马车只能沿着叶城湾的弧形往北经过随州、叶城,方能折而向南,回到望海郡南端的交城。这其中辗转,让湄忍不住悄声抱怨:“若是没有禁海令,就方便得多了。”
“若是没有冰族,就没有禁海令。”季宁回答。
湄的心中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一举一动却依然温驯柔顺。此刻他们的马车已经行驶到交城郊外,季宁便道:“进交城盘查甚严,你就在此处寻个客栈等候,车夫会通知你的主人来接你。”
“听凭公子吩咐。”湄低声应允了,季宁便授意马车停在一个路边客栈前。见车夫执意要留下来照看车马,季宁揣测他不肯付住店的费用,便单独领了湄进到客栈里,出钱给她定了个房间。
继续坐着马车进了城,季宁付清车费下了车,车夫便沿着湄所讲的地址驾车离开。季宁暗暗摸了摸藏在身上的蜡丸图纸,确定没有遗失,方才举步朝总督府而去。
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个时候玄林不在府中,偏偏就连水华和四月也出去看望灾民去了。季宁百无聊赖,只好回到自己房间里,洗澡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门口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拍门声,一下重似一下,将季宁惊得翻身坐起,心头一阵乱跳。“谁?”他看看锁着蜡丸图纸的箱子,压下自己的惊慌开口问道。
“是季宁么,我们是太守府的,要你去回话。”门外有人粗着嗓子喊道。
季宁心中疑惑,记得先前的交城城守已被玄林奏请免职,难道这是新来的城守不成?新官上任,就敢派人到总督府来传人,也不知是耿介还是鲁莽。他自问问心无愧,当即打开了门,果然见几个差役模样的人堵在门口。
“你是季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差役粗声粗气地道。
季宁转头见总督府的管家立在远处,想来这些差役是奉了合法的手续前来传唤自己,便不再多言,整了整衣衫跟他们走出去。
走进衙门大堂,季宁见上首高坐的新任太守面色微黄,眼睛狭长,一望而知是中州人。他不顾周围差役喝令他下跪,从怀中掏出那枚太史阁令凭来,捧在手上对太守微微一躬,算是见了礼。
当年星尊帝准许太史阁成员撰写云荒史书《纪年》,为了保护他们超然的中立公正,特许太史阁成员可以不受云荒官制的约束。因此新任太守邹安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无法挑剔季宁的倨傲。
“本官传你来,是有话要问你。”邹安板着脸道,“你离开交城数日今日方回,到底去了哪里?”
季宁心头有气,微微冷笑道:“我乃是自由之身,空桑并无法令规定我的行踪必须向大人禀告。”
“你走到哪里,本官自然无权干涉,但你若是做下作奸犯科之事,本官当然就管得。”邹安放松了面皮,淡淡一笑。
“敢问大人,季宁作了什么奸犯了什么科?”季宁坦然问道。
“有人告你拐带鲛奴。”
“谁?”
“传。”邹安挥了挥手,差役们立时带上两个人来,一个是湄,一个竟然是那乡村客栈的掌柜。
“你说的,可是这个人?”邹安指了指季宁,向那掌柜问道。
“回大人,正是他把这个鲛奴带进小人的客栈的。”掌柜点头道,“小人那时还没有疑心,后来却见那鲛奴一个人在房间里啼哭,好心询问,才知道那鲛奴是被他拐带而来。鲛奴走脱是大事,小人不敢自行决断,只好提请大人处理。”
六、阴谋的开始(6)
“湄,你说是我拐带你?”季宁转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鲛人女子,不可置信地问。
“公子……”湄怯生生地瑟缩了一下,“不要怪我……公子说是到城里给我花钱做个假身份文牒,我等了许久,心里害怕……”
“你在说什么?”季宁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湄的话语,“车夫不是帮你去主人家报信去了吗,他有白川郡官府的证明……”
“你若有证据,本官自不会妄下断言。”邹安打断了季宁的话,“空桑人的证词自然比鲛奴优先,你先说吧。”
此刻季宁心中已隐隐觉察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却只得强打精神,将自己如何遇见湄,如何顺路将她带回交城寻主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记得车夫的外貌,也记得鲛奴臂环上镌刻有‘交城’的字样,只要找到车夫,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交城’?”邹安忽然冷笑了一下,“季宁公子记错了吧,这个鲛奴臂环上的印章明明是‘中州徐府’,根本没有‘交城’二字。”
季宁一怔,突然心中透亮起来。是啊,当初他只是听那白川郡小镇上的官差粗鲁地捋开湄的衣袖念出这几个字来,哪里会去查看鲛人女子一向被衣袖掩盖的臂环究竟是何模样,镌刻了何种字迹?难道,这张网竟然从那时便开始织下?
“你说的人证本官自会派人尽心寻找,不过你身犯嫌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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