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季宁的话起到了效果,还是玄林有意安排,第二天果然有人打开牢门,引着季宁往外走去——竟然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季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快步走到狱道拐弯处,四月忽然转过头,将自己的手伸到季宁面前:“季宁先生,你可以读出我的心思么?”
“我相信你。”季宁站着不动,微笑着回答秀美的侍女。实际上,自从撤去脑中封印记起往事,浓厚的复仇情绪笼罩着他,他的读忆能力便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凭着几个月的相处,他能够读得懂四月眼中一贯的深情。只是他知道自己注定会辜负了她,不如佯作不解风情。
四月定定地看着季宁,不过几天时间,季宁冠玉般的面容已是蜡黄,淡色的嘴唇破裂渗血,虽然好洁的读忆师力图保持着仪容的修整,但眼下大片的黑晕还是出卖了他的憔悴。四月眼圈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只是你不要太相信别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多谢你,四月。”季宁仍旧笑着回答。
四月的眼睛暗淡下去,她知道季宁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解释。“走吧。”她无奈地看着跟上来的狱卒,不再多说什么。
眼见着总督府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线里,季宁百感交集,眼中竟有些发涩。短短几天,竟然恍如隔世。
“先生受苦了。”玄林一步从书房桌案后跨出来,双手扶住了季宁,掌心中一片温暖。
“是季宁一时糊涂,连累了大人。”季宁退开一步,深深一躬,“如今后悔莫及,只求大人答应我一事。”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玄林揉了揉太阳穴,强笑道,“最要紧的,是查出那个诬告你的鲛人的用意。”
“空桑律法,拐带鲛奴者与鲛奴同罪。”季宁淡淡一笑,“那个鲛奴湄既然敢牺牲自己来陷害我,他们的阴谋又怎能让我们彻查呢?所以大人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你的意思……”玄林惊异地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季宁的话语。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利用鲸艇图纸击败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洗清大人所有的嫌疑吧。”季宁从容笑道。这个结果,或许也是玄林一直期望却羞于启齿的,所以最终还是要由季宁自己亲口说出。宦海浮沉数十载,玄林至今仍能屹立不倒,总也有他的手段。
“万万不可,我怎能为了自保害你蒙冤……”玄林刚要阻止,季宁却一撩衣襟,挺直脊梁跪了下去,“大人是空桑的希望,所以万万不能让宵小得逞。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憾了!”
七、阴谋的继续(5)
“快快起来,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玄林赶紧伸手将季宁扶起,沉吟道,“我思来想去,冰族人无非想阻止我们研制鲸艇,朝臣无非想借此事来打压我,却都不是针对你的。你惟一有证可查无法洗脱的,只是拐带鲛奴的罪名,若只是这一点,倒可以从轻发落。”
“拐带鲛奴无非是流放之罪。”季宁冷静地问,“大人能否设法,将我流放到空寂之山去?”
“你去那里干什么?”玄林奇道,“空寂之山是亡灵湮灭之地,妖兽横行,你不怕危险么?”
“大人可听说过‘旅人之墓’?”季宁终于说出这个恪守了多年的秘密,此刻他既然立意托付玄林,对玄林便再无隐瞒。
“‘旅人之墓’……”玄林皱起眉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昔年星尊帝统一云荒后,将冰族人全部驱逐出大陆。那些被驱赶穿越空寂之山从狷之原出海的冰族人,曾在山下掘坑埋葬路上死去的族人,那里便被唤作‘旅人之墓’。”
“大人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地方,恐怕不只是坟墓那么简单。”季宁道,“我一位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曾打听到那里埋藏着冰族绝大的秘密,他因此死在冰族的追杀下。我这番去,便想要寻找那个秘密,说不定对剿灭冰族有帮助。”
“季宁公子冰肝雪胆,表里澄澈,玄林真是自愧不如。”内外交困的交城总督感动道,“既然这样,我一定达成你的心愿。你放心,明为流放,我会关照当地官吏决不为难你。”
“男儿志在四方,些许磨练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季宁与冰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却。”年轻的读忆师骄傲如昔,神色淡定地施了一礼,“路铭与我的心愿,就都托付于大人之手了!只望大人看重,切莫弃之如敝屣!”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出总督府的大门,伸出双手让尾随在外的狱卒戴上镣铐,长声笑道,“带我去见你们邹太守吧。”
有了季宁的供认,拐带鲛奴的案件很快有了定论,而更多的罪名却因缺乏铁证无法成立。刑部按照空桑律法,最终判季宁流放伊密城十年。伊密城位于西荒艾弥亚盆地西侧,空寂山脉之下,乃是云荒上有人烟居住的最为干旱的地方。而那个私逃的鲛奴湄,则被判归主人自惩。
一个株连大案最终大事化小,帝都那帮政敌这回又该失望了。玄林坐在他宽大的书案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提笔给伊密城的统领写信。他尚未写完,听见门口响动,抬头一看,却是侍女四月。
“老爷,季宁先生真要被流放到西荒去么?”
侍女的口气让玄林感觉有些怪异,但连日的心力交瘁让他无暇顾及,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是的。你让水华不要再在神像那里祈祷了,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更改。”
“老爷,可以更改的。”四月忽然走上一步,跪倒在玄林面前,“小姐从季宁先生出事以来,就成日把自己关在神殿里祈祷,求老爷看在小姐的一片深情上,救救季宁先生吧。”
“小孩子家,谈得上什么‘一片深情’?”玄林有些莫名地烦躁起来,“这是季宁自己要求的结果,你们不懂,不要过问了。”
“老爷,四月虽然不懂你的用意,却知道季宁先生看似孤高,实际却是最最善良单纯的人,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表露分毫。”四月对着玄林沉沉的眼眸,锲而不舍地恳求道,“伊密城条件艰苦,在那里度过十年青春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求老爷说服玄王动用御赐金牌,赦免了季宁先生吧,牺牲他那样的人,老爷你心里能安稳么?”
“放肆!”玄林口气严厉起来,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动用御赐金牌是多大的事情,你就不要妄想了。”
“老爷……”四月奔过去拉住了玄林的衣角,“求求你了,季宁先生一去伊密城,恐怕根本无法活着回来……你,你不要逼我……”
“逼你做什么?”玄林蓦地回过身来,紧紧地盯住了侍女狂乱的眼神。
七、阴谋的继续(6)
“逼我说出你的秘密……”四月停顿了一下,见玄林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大着胆子说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走进小姐的房间,手里还有一个药瓶……”
“够了!”玄林大喝了一声,“你想干什么,用这件事来要挟我们吗?”
“是,又怎么样?”四月微微笑了起来,“如果被人们知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有一个……”她话未说完,忽然伸手抚住了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跌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拼命想要发出声音,口中却不断地涌出血来,只能让人听到赫赫的喘息。而她卡住自己咽喉的手指却越来越紧,仿佛有一条蛇突然窜出来,一口咬在了那里。
“我曾经在神前结下了契约,任何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威胁我们伤害我们的人,都会遭到神的诅咒而死去。”玄林冷冷地看着在地上不断痉挛的四月,漠然地说出这句话。
四月拼命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迷乱的痛苦之色。等她终于可以用怨恨的眼神望向玄林时,下一刻她的头便垂在地上,断了气。
“不用再诅咒我了,我遭受的诅咒已经够多了,会让你满意的。”玄林蹲下身子,伸手将四月犹自大睁的眼睛合上,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一般,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哀绝望的神情。
八、在路上(1)
季宁离开交城的时候,正是交城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节。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城市的头顶上纠结移动,间或露出云后浅灰色的天空。大颗的雨点裹夹在骤大骤小的狂风里,让路上的行人索性关上被吹成碎片的纸伞,任雨点打湿身上轻薄的夏衫。
季宁自然是没有伞的,押送他前往伊密城的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对他倒是客气照顾得很,用宽大的草帽盖在他头上挡雨,帽子下的绳带紧紧地绑在他的下颏上,不怕被台风吹跑了去。
台风大作的时候,除了季宁这种不得不按时押走的流犯,大部分交城人都选择躲在自己家里,以免被街上不时飞来的吹断的树枝或杂物碰伤。因此一直走到交城城门处,季宁被风吹得微眯的眼里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然而毕竟有人在等他。城门凹处光线阴暗,反而让远处的光芒衬托出甬道尽头那一个人影,在季宁心中,倒像是那些光都是从那人影身上散发出来一般。他小心地托起手腕上镣铐的铁链稳住声响,静悄悄地越过水华走了出去。
“哥哥,是你么?”一直静静站立的女孩子骤然惊醒,朝着季宁的方向慌张地问了一声,然而季宁却只是静静地回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哥哥,为什么不理我……”水华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向城门外走出去,斜飞的雨丝顷刻间便打湿了她的衣衫和长发。可是任凭她在雨地里走了多久,都没有人像往常那样走过来,轻轻地呵斥她,然后牵起她的手引她回家。
“哥哥,哥哥啊!”绝望的女孩终于在风雨里哭泣起来,她瘦削的身影不住颤动,让远处的季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他最终朝押解的解差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雨点落在他的草帽上,噼啪作响,他没有回头再望一眼。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即使现在再怎么依恋他,过几年也终将把他忘怀。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然后孕育出和她一样美丽乖巧的儿女,只有在旁人提到空寂之山时,她才会偶然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自己。
台风从他身后交城南部的海面吹来,仿佛急着将他推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然而水华的歌声却夹杂在狂风里传到他的耳边,那是很早以前他从她那把木梳里读出的遥远记忆: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
在这越来越远的歌声中,一滴泪,混杂着雨水,缓缓从季宁的下颏滴落在地上。然而他只是疾步在风雨里走着,让那些水痕风干在自己的面颊上。
从交城到伊密城路途遥远,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才出城便解去了季宁的镣铐,言辞间也很客气。为了赶上到伊密城报到的时限,他们不得不冒着台风暴雨前进。偶尔两个解差也会抱怨路途辛苦,季宁却只是微笑不语,这种旅人的生活,从他十八岁时离开门州的外祖父家,就从未间断过。云荒之大,却哪里都没有他安稳落脚的地方,他永远都是一个旅人,永远都行走在路上。
越往西北走,狂风和暴雨便越来越稀少,这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太阳,却将路上的行人烤得汗流浃背。眼见前方有个小树林,两个解差欢呼一声,赶紧加快了脚步。
季宁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进树林的边缘,前面的两个解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季宁走上一步,看见前方三步之外,背靠着树干站着一个人,手中把玩着一柄形状古怪的短刀。他虽然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刀,旁边的三个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看清楚了,我们是官府的人,快让开!”一个解差沉不住气,喝了一声。
那个人满不在乎地抬起头,轻蔑地朝季宁他们望过来。他有着空桑人的大部分特征,却长着一双冰族人独有的蓝色眼睛,让他原本英挺的脸庞看上去有着不和谐的危险气息。“你们押解的,就是那个给玄林献图的人吧?”他蓝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闪,扫过两个解差惊恐的脸,落在了季宁脸上。一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
八、在路上(2)
“明石哥哥?”季宁竟然脱口唤出记忆中最初的称呼。
“原来是你?”明石充满意外之情的脸上慢慢显出恍然的神色,“我早该想到的,只有你,才是路铭登岸之处惟一活下来的人……”
“惟一被你救了的人。”季宁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了笑,“虽然你现在已经后悔了。”
“我确实……”
“我早已切身领教,冰族的做法是斩草除根。”季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走上一步盯着明石手里的刀,“不过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只会弄巧成拙。”
“我不会杀你的。”明石把短刀在手上转了个旋儿,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再说,本来就没人逼我杀你,原本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就说,冰族人还没有蠢到暴露自己苦心打造的阴谋。”季宁冷冷地道,“那么请你让道吧。”
“看来你已经记起过去的事情了。可你小时候那么乖巧,怎么现在这个臭脾气?”明石皱着眉头抱怨。
“只要你认定自己是冰族,我们就一直是敌人。”季宁甩下这句话,不顾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明石才恨恨地把短刀掷入树干之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看着季宁还是想起当年那个孤苦重伤的小孩儿,那样地依赖着自己,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不会对自己混血的身份生出异样的神情。他不愿意毁去这样的眼睛,一辈子也不能。
收好短刀,明石朝着和季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都不会知道,再次相逢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黑的时候,明石来到了望海郡的一处海岸。虽然自上次冰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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