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仲也很紧张。
两年前的今晚,赵一二收了王八做弟子。现在王八不知道在那里,只能是金仲。
我提醒金仲,“已经开始出来了。”
“我知道。”金仲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抖:“时辰还没到。”
今年的天气比两年前好的多,天上的月亮正圆。夜空中漂浮的云在快速的移动,变幻出某些形状。
“今晚也热闹啊。”我指着天空,“还有过界的。”
金仲抬头看去,那些云的形状模模糊糊的行程阴兵行走的队伍,抬着一个巨大的轿子已经靠近月亮的下沿。空中隐隐传来丝竹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不陪你了。”我向二马路方向走过去,背着金仲摆摆手。
“徐……”金仲在我背后喊道:“能不能……”
“你求我吗?”我站住。
“算是我求你了。”金仲的口气很软,“我师兄当年很苦,他从小被人看不起……你知道的,他喜欢扮女人唱戏。”
金仲把他的情绪全部都向我敞开。楚大、金仲,还有我,都是从小被人欺凌,我们都经历了相似的童年,性格或多或少,都有点扭曲。金仲在用这个央求我,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没有回答金仲,继续走着。
辛亥时刻,电力大楼的钟声敲响11下,每年的今天都是如此。只是,能够听到的人并不多。
邮政巷是宜昌仅存不多的古老小巷,就在二马路和电力大厦之间。两边的高墙耸立,夹出一个长长的巷道,连通沿江大道和红星路。邮政巷的墙壁还是古朴的石墙。墙头还有生长茂密的爬山虎。在这城区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巷道两边竟然没多少民居。墙两边的世界,总是让走在巷道的人,生出神秘。
两侧石墙,在今天现出一排又一排的奇怪文字。当然在黑夜里,平常的路人,是看不到的。邮政巷没有路灯。现在的邮政巷就是个黑漆漆的甬道。
站在甬道的一头,仿佛看见这甬道的尽头,是通往一个未知的世界,没有方位,没有光亮的世界。
我走到巷口,看着悠长的巷道。白日里静谧幽深的邮政巷,此时透着阴森森的寒意。我发现,我还是有那么些害怕的。
我靠着巷口的石壁,慢慢坐下来。掏出买来的陶埙,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嘴唇靠近陶埙的气孔,缓慢的把气吹进去。
“吁——呜——”低沉惨恻的埙声传入夜空。
是的,能招引鬼魂的乐器,非陶埙莫属。
我只学了几天,手指非常不熟练,但是够了,足够了。
街道上的鬼魂都纷纷驻足,仔细听着埙声的来源。愣了片刻,长长的队伍向我慢慢移动过来,我内心冰彻骨冰凉。
我的恐惧又来了,我以为我能克服的恐惧,又从心底升起。我闭上眼睛。头顶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寒,一阵阵的发麻发酸。
他们在我面前一个又一个的缓慢行走过去。
陶埙在我的拙劣的吹奏下,调子都走了好远。可是我不能停,我吹的腮帮子尖锐的疼痛。我停了一下,换一口气,继续吹着陶埙。
有鬼魂在触碰我,我站了起来,拿出从赵一二那里弄来的一张符贴,贴在胸口。
邮政巷的另一边,一群老年的曲艺爱好者,正在摆开架势,唱着京剧。声音断断续续,婉转而又凄凉。楚大等了好久,他忍不住了,他被埙声拉到邮政巷,但没有进去。楚大知道,他不应该进去。
可是巷道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无法抗拒。楚大在踌躇。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巷道里的声音让楚大无法自持,他太想进去。但又混入鬼魂的队伍。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巷道里继续传出《黛玉葬花》的唱腔。
这幽怨的歌声,在夜空里更显得凄凉。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楚大忍不住了。
我站在暗处,看着楚大走了进去。我很奇怪,我并没有一丝的喜悦。
楚大在巷道里飘着,向着京剧的唱腔飘过去。他穿过长长的巷道,可是他看不到唱戏的声音究竟在什么地方。
楚大来来回回在巷子里梭巡几遍。
他终于意识到危险了。他太大意,他太低估我了。我不是他想的那么没有用。我也会谋划布局,我也能猜度他的弱点。甚至,我也能不做声色,默默安排。
楚大明白这点的时候。他想从巷子走出去,可是他不知道我在那里等着他。他犹豫了,想穿墙而过。可是墙壁伸出无数手臂,想把他拉回去。他出来的时间太久,早就该回去了。楚大惊赫的躲避来自两边石墙的鬼手。他也飘不起来,石墙刚好一丈四尺,他够不到。
巷道里的《黛玉葬花》停止了声响。
楚大下定决心,向沿江大道的方向,冲过去。
飘到巷口,还有两丈远的时候。楚大停下。他看见我正堵在巷口,手里举着一个东西。楚大不知道我拿着什么东西,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对他非常不利。
楚大尖啸着强行向我扑过来。声音比女人还尖细。
楚大的尖啸嘎然而止。楚大的面前闪了一下刺眼的白光。这刺眼的白光,在如同黑夜里的闪电,一现即逝,却是楚大的噩梦。
我看着相机的小屏,刚好罩住了楚大疯狂的身影,按下了快门,闪光灯亮了一下。一切都已结束。
我心里想着,赵先生,我做到了。
我走到巷子深处,在石墙的一块砖上拨弄两下,拿出被爬山虎掩盖的收音机。把收音机的旋钮转了转。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收音机里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我把收音机和相机拿在手上。走到沿江大道上。看见浩浩荡荡的鬼魂,跌跌撞撞的行走着,不停的有鬼魂脱离队伍,散入街道。
金仲也做到了。
我现在不想看到金仲。快步向回走去。
回到住处。
赵一二问我,“今天是不是金老二?”
“是的。”我低沉的声音答道。
“嗯嗯……”赵一二含混的说道:“他干的还行。”
我把身上的物事慢慢的放到我的床上。
赵一二还是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对付楚大?”
“我还没想好。”我答道:“先把他镇住再说。我明天把他洗出来。”
“你把他交给我师兄吧,”赵一二说道:“当年是我太冲动,毕竟楚大是长房,不该我出手的。”
“金仲放了他怎么办。”我问道。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赵一二说道:“你要想清楚,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自己去承担责任。”
我岔开话题:“赵先生,你明天去检查一下身体。我想你应该没事了。”
“恩。”赵一二敷衍了一句。他怎么可能没事,他的魂魄还没回来。
我躺在床上叹了一大口气。赵一二说的没错,我当初没选赵一二的魂魄,这些后果,是不是也要该我承担。我却一直在指望王八回来。
赵一二当年一意孤行,连累身边的亲朋好友,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脑袋老是想着这些纠结的问题。一夜辗转反侧。
屋外面的窸窸窣窣的走了一个晚上的人,特别是到了凌晨三四点,外面的人声更加嘈杂,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还有吵架的声音。吵死个人。
幸好赵一二做了点准备,那些东西进不来。不然晚上又要热闹。
第二天下班后,我到了解放路。
我有个朋友,叫盛林。他的弟弟以前和我是送牛奶的同事。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是个很有趣的人。和我一样喜欢看卡通。所以和盛林直都很谈得来。
盛林是留光照相馆的照相工。不是摄影师,他就是个工人而已。
我把盛林请出来吃饭,就在留光照相馆对门的陶朱路吃小砂锅。吃到晚上十点多。盛林拿出钥匙,带着我又重建走进照相馆。
进了暗房。我对盛林说道:“你怕不怕鬼。”
盛林平时都是大大咧咧的,拍着我肩膀说道:“你放心,我才不怕这些东西呢。我长这么大,那里见过鬼。要是真有鬼,你看我一招天马流星拳打过去……”
我把手上的胶卷,递给盛林。盛林拿了胶片开始忙活。
屋里很黑,我摸索着在屋里到处贴符,我不会画符,但是赵一二会。我从赵一二那里要了不少过来。
我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凳子。盛林问道:“你在干嘛啊?”
我不动了,坐在一边,等着盛林干活。
盛林把胶片打开,放进水盆慢慢晃动清洗。这个动作很缓慢,持续了半分钟。盛林“咦”了一声。
我问:“怎么了?”
“奇了怪,水怎么结冰了。”盛林说道。
“胶片呢?”我急忙问道。
“没事。”盛林把手上的底片拿起来,我模糊的光线中,我看见正举着底片,再看洗干净没有。
盛林举着底片看了一会,又把底片慢慢放入显影盆中,慢慢的在里面来回摇动。
“嗡——”暗房里传出了声音。盛林手抖了一下。
屋里嗡嗡的声音不止,盛林对我说道:“疯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你怕不怕鬼?”我重复一遍。
“老子不怕!”盛林强作镇静的说道:“我还不信这个邪。”
“你不信就好。”我轻松的说道,其实我有点歉意,我没敢跟盛林说实情,我怕他不肯帮我。但是我没别的选择,洗照片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妈的。还真有点邪门。”盛林说道:“显影水在鼓泡。跟烧开了一样……”
“快把照片拿出来!”我喊道。
“不行啊,现在拿出来,密度达不到!”盛林也喊起来:“妈的,水像这么翻,也洗不好。”
“快拿出来!”
盛林把底片给拿出来。举着手,对着暗绿色的安全灯,抬头看着显影的效果。边看边骂:“这下,可好,根本没达到效果,丢死人了。”然后又要把底片重新放到显影水里去。
可是那里放的下去。显影水现在翻滚不已,如同一盆滚开的水。
“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进去了,显影水在产生化学反应。”盛林慌了,嘴上问着。其实他是内行,知道问我也是白问。
“别管了”我催促道:“继续吧。”
“那洗出来的效果不好哦……”
“没事、没事。”我喊道。
盛林把底片又放进清水盆清洗残留在底片上的显影液。
盛林“啊”的一声,把手一摆。跳了起来,“疯子,你这个照片,到底有什么古怪?”
“你别怕,只管做你的……”
“老子干不下去啦。”盛林把指着放清水的盆子。
我走到清水盆旁,看了看,一盆清水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产生了一股小小的漩涡。
楚大,还真的不一般。到现在的处境了,还能这么厉害。
“能不能不干了?”盛林在打退堂鼓。
“帮个忙撒,”我求着盛林,“这个对我很重要。”
“那你告诉我,这胶片到底有什么古怪?”盛林说道:“怪不得,我说你不愿意拿给我们店里洗,非要我洗,你还要跟着。”
“你来洗,我可以不出钱撒。”我骗盛林。
“屁!”盛林骂道。
“我说了,你被怕,也别怪我没早说。”我安抚盛林:“胶片是我照的一个朋友,死掉的朋友。”
我把手指按在水盆的沿子上。屋内的嗡嗡声顿时止住,又变得一片寂静。
盛林的问道:“你保证没事?”
“保证没事。”我说的很镇定,其实我在骗他,我可不能肯定到底会不会有事。
盆子里水恢复了平静。盛林迟疑好久,慢慢的把手伸进去,摸索沉到盆地的底片。
他把底片拿出来。不敢再看了。快快地丢尽定影盆。底片漂浮在定影液里,定影液慢慢的把底片淹没。
楚大又开始唱戏了。
“那里来的唱京剧的?”盛林已经非常害怕了。
“还要多久?”我问道。
“最快也要十分钟。”盛林的声音在发抖。
“这么长啊。”我有点吃惊,我没想到洗个照片这么麻烦。
我有点惶急,十分钟太长了,我没把握,楚大会不会出来。
“不能再快点吗?”我说道。
“不行,”盛林说道:“不然阴离子分不出来。”
“你说什么?”我看见定影液在开始结冰了。这不是好事,楚大魂魄太阴,定影水在结晶。
“阴离子分不出来,底片洗了没用。”盛林走到一边,不敢盯着定影盆看。
“你说阴离子,”我着急的问道:“是不是?”
“是的是的。”盛林大骂起来:“这他妈的是谁在唱戏啊?”
我抱住定影盆,往里面看去。底片正在定影液里打着转。定影液的表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片。我用手去把冰片搅乱。
“带手套!”盛林喊着,连忙伸手把我的从定影盆上打开。
忽然,楚大的手从定影液里伸出来,把盛林的手腕给拽住。
枯柴般的手爪子,狠狠的揪着盛林的手臂。我都被吓了一跳。
“天马流星拳!”盛林对着定影盆大喊。
我哈哈的大笑,笑的跪下来,扶着盛林。都忘了对付楚大。
盛林不停地对着定影盆喊着。
我忍住笑,慢慢的伸出手。扣住楚大从定影液里冒出来的腕部。楚大的手背现在化作实体,表面是一层银白。
“你快点把这东西弄走!”盛林在大喊,他身体紧张,看着楚大白惨惨的爪子抠住他的手腕,却又不能动弹。
我的手指捏透楚大爪子表面的那层结晶。里面是一股液体。在我的握力下,楚大的手爪迸裂,化成液体没入定影液里。
盛林松了一大口气,退到屋角,打算把门打开。
“别开门!”我喊道。
“怎么啦?”盛林伸出的手又停下。
“你一开门,就麻烦大了。”我说道:“门开了,就都进来了。”
我把手上的结晶看了看。问盛林:“这东西是什么?”
“阴离子啊?”
“什么阴离子?”我大惑不解。
“就是银子!”盛林说道。
“银离子?”我问道。
“是啊,我说了几遍,你怎么听不明白。”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是我听错了。
楚大想借银粉出来。
“还有没有定影液?”我问道。
“要干嘛?”盛林问道。
“倒进来!”我催促盛林,“快点!”
楚大的魂魄在定影液里变得稀薄,再下去,就永远无法凝聚。他只有回到底片里。
我把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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