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说:“轻一点,轻一点,要熬得过去,要熬得过去……·”杭家这四个男人,同时蹲了下去,谁都不再说话,却就着天光,捞起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来了。
杭得放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批斗爷爷杭嘉平的。他并没有什么批斗目标,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必须行动了!必须批斗了!必须造反了!
前不久杭得放与堂哥得茶交换过对运动的看法之后,的确是打定了主意,暂时看一看,不以眼下的得失论成败。他自信这场运动不会只给孙华正之流一个舞台。他应该学一学得茶,应该沉得住气。然而他太年轻了,世事太瞬息万变了,造反太突然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革命太伟大了,大出了一切年轻人的梦想。一夜之间,全班每一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战斗队,干部子弟跟着董渡江去了,工农子弟跟着孙华正去了,黑五类子弟灰溜溜地回家陪斗去了。一小撮中间的红不红灰不灰的子弟们,自己集成一个小堆,一边有心无心地说着话,一边脸上挤出一种讨好的笑容,朝各个阵营里探头探脑。得放刚刚走进教室,他们中的一个就焦急地拉住他的胳膊,说:“杭得放,他们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怎么办?”得放打量了一下他们,心想,我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落到了非得在“中间”安营扎寨的境地?他放眼望一望革命格局,发现果然没有一个人要理他,他就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英雄末路之感。但他还不甘心,要作最后的斗争。他环顾周围,知道孙华正根本不可能要他,眼看着只有那飒爽英姿的董渡江还有些缝隙可钻。他就朝她那公社妇女主任般健壮的背影走去。他屈尊挤进董渡江的队伍要说话,可是别人不听,别人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着他。董渡江一张一合着她那辽阔的大板牙,严肃地问:“你家里的问题搞清楚了吗?”“'我家,我家有什么问题?”“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父亲有历史问题,你母亲单位也准备审查她了。”“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老实告诉你,我刚刚外调回来。你父母的单位,我们都去过了。”“去我父母的单位?”“怎么,去不得吗?”孙华正咄咄逼人地说。
“可我是和我爷爷住在一起的。”得放想了想,搬出一张挡箭 牌。不料那两人都冷笑起来,说:“你就别提你那爷爷吧,政协门 口自己去看看,你爷爷的大字报大标语多到天上去了。”得放咽了口气,又咽了口气。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连续地 咽气,他会冲上去咬他们一口的。咽气的结果,是他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们是说,我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了?”“忠不忠,看行动!”杭得放绝望地想,怎么看行动,该批斗的牛鬼蛇神都让人揪走了,该成立的战斗队都成立了,他还有什么可以行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证明他是红色的、革命的、纯洁的?
他环顾四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头饿狼一般到处寻找食物。他突然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恐惧地善良地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痛心的样子让人永生难忘。千钧一发之际,命运给杭得放送来了那条大辫子。看样子这的确已经是全班唯一的一条大辫子了。他本来不是应该欣慕于它,爱它,拥有它吗?然而他却对它一刀两断。杭得放举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剪刀,突然大吼一声:“我让你们看我的行动!”他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谢爱光的那两根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飞快地绞了下来,提在手上,大声地叫道:“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是四旧,革命的同学们,跟我走,造反去!”他就这么提着两根辫子冲出了教室,后面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杭得放的气势压倒了众人,征服了众同学,连孙华正也向他拍手致意,他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成为学生领袖。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好远,听到了教室里传来了一阵惨叫,他的心,就在那惨叫声中剧烈地跳了起来,然后一直往下坠去,坠去,坠得他眼中逼出了泪水,他想:这就是革命的泪水,造反的泪水,革命就是人民的狂欢节,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他挥着辫子回过头来,连蹦带跳地喊着口号,又激动又茫然地想:到哪里去造反呢?到哪里去抄家呢?他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街头,有许多过路的群众以及也在游行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同学们开始停下脚步发出追问:“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董渡江问他:“杭得放,革命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杭得放盯着手里抓着的那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辫子的下端是两根绿色的细绒线的发绳,他应该想到他的下一个造反目标在哪里,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想:为什么绿头绳可以配黑头发呢?为什么家里的厕所老是堵塞呢?然后,他就声嘶力竭地举起双手喊道:“战友们,跟我走,抄我的家去,冲啊!……”现在的杭得放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是一个被清算的家,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之家。他现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这样一个家族划清界限。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动也很忙。杭州大中学校一批红卫兵正在筹备成立红卫兵司令部,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们的联络人之一。晚上是他们开会的时间,不料临时被赵争争从女中派来的人叫走了。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是让他用自行车把妹妹迎霜接回去。赵争争在日光灯下面的脸色苍白,她有些神经质似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说:“你要对你的妹妹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接着她又不满地说:“她离一个革命者太远,你不应该让我来带领这样一个革命素质太差的人。”得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惶恐地说:“不过她的确还是小了一点。”赵争争叹了口气,说:“她在医务室里,把她带回家吧。”但是他没法把妹妹直接送回羊坝头,妹妹手里死死捧着那只大茶炊,两眼发直,全身发抖,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他反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是不说。还是旁边的人告诉他,今天学校斗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历史反革命,那家伙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斗他也不交代。鞭子也抽过了,喷气式也坐过了,大牌子把脖子也快挂断了,他就是死不承认。正好迎霜手里还抱着那个茶炊,几个女红卫兵里,就有一个人,举过那茶炊就往那反革命砸去。杭得放一时听得热血沸腾,问砸过去后那老反革命有没有招,回话的那人叹了口气,说:“招什么呀,他就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了。”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点茫然,有一点惋惜。他没有亲自经历这样的场面,却让赵争争经历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赵争争反复强调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他想起了这段话的出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想,可惜现在是没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则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滚的。
迎霜却被这暴烈的革命行动吓傻了。得放怎么给她背毛主席语录都不行。她只是一个劲地磕巴着牙齿说:“回家,回家,回家……
“杭得放想,抱着这么一个大茶炊,怎么回家啊。他想把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扔掉拉倒。谁知迎霜就像杀猪一样地尖叫起来。得放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回爷爷家,把茶炊扔了,随便拿几件换洗的内衣裤,再送妹妹去羊坝头——嗅——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头巷去。
进家门还真是费了一些工夫,整个大门都被大字报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们,就蹲在那里一点一点细心地剥,剥得像个门帘子,才掀开爬了进去,然后,再把那抱着茶炊的迎霜拖了进来。一进院子,他一把夺过那茶炊就往墙角扔去,边扔边说:“这下回了家,你该扔了这修正主义的破玩意儿了吧。”只听迎霜一声尖叫就朝墙角冲去,她叫了一声爷爷,得放这才看见月光下墙角边靠着的四个身影,再定睛一看,指着方越就叫:“你,你这个右派分子,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从前方越回羊坝头,也是常见到得放的。他不像得茶,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但总算还客气,一声越叔还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会对他这样说话,一时心如刀割,条件反射一样,身体一弹,南慑着:“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说:“我还没扫地出门呢,这还是我的家!”杭汉也忍不住了,说:“得放,得放,你给我住嘴!”杭得放看见父亲,突然大爆发,跺着脚轻声咆哮:“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下面的内容实在太多,只好省略了,黑夜里这压抑的愤怒的控诉声,就在这刚刚被荡涤过的院子里回荡。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沉寂。好一会儿,方越说:“我,我,我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杭嘉和这时说话了:“一口茶总要喝的。”然后才对得放说:“你把屋门的大字报给我们处理掉,我们要进去。”“一千个做不到!一万个做不到!”杭得放庄严地宣告。
“你去不去?”“不去!”“去不去?”“不去!”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鱼的水,“晦”的一声,夹头夹脑泼到了杭得放的脸上。然后,他伸开那个只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去、不、去!”被一盆凉水浇得一个透心凉的杭得放,突然心里有一种焦灼后的妥帖感。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着眼帘往下落,看上去仿佛眼前的那四个影子都在流泪。就那么呆若木鸡般地怔了一会儿,得放顺从地去扯那些大字报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封着的门,说:一好了。“然而大家都没有回答他,都没有进去,都沉默地盯着他。现在是他慑慌了,他说:”明天人家问,就说是我拿东西打开的。“影子们依旧盯着他,不说一句话。得放开始觉得自己的脸上麻麻的,有热水在流。这种伤心的感觉已经久违,且不合时宜。他被自己的乱作一团的爱恨交加的感情扯裂着,又为自己而感到耻辱。他硬咽着,说:”我走了……“转身就推开了大门,大字报门帘就一阵风似的被这少年带出的力气推出好远。院子里的影子们依旧一声不响——发生的一切令人心碎,还会发生什么又不知道迎霜突然尖声哭叫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爷爷……“大人们又拎起心来,问:谁死了,谁被这茶炊砸死了?什么?是陈老师?谁是女中的陈老师?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阵发黑,朝天上看,星星饼里啪啦冒着火星直往下掉。他颤抖着嘴唇,半天也没有把陈揖怀三个字吐出来,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
第07章
仿佛童年的流浪正是今夜亡命的预演,或者今夜的亡命正是童年流浪的复习。1966年夏天,杭方越加人了骤然暴涨的无家可归之人的行列。夜幕下他隐路独行,街上人流川涌,杀声震天。他却仿佛行走在荒野。前面看看也没有亲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亲人,他被命运第几次放逐了?
以往他就是很少回杭州的,但几回来,单位里那间斗室还给他保留着,他毕竟还是这个单位的正式职工嘛,况且,怎么说对国家都还是有贡献的。前几年单位分进一个年轻人,没有房子,就暂居在他那里。偶尔他回去,若多住几天,那年轻人的脸色就不好看。这也罢了,再往后回去,竟发现门锁已换,叫来那小伙子,目光近乎愤怒。夜里来了一姑娘,两人叽里咕喀说个不停,方越多迟回来他们也不走。方越只好说声对不起,先躺下头朝里睡,一觉醒来,那小伙子正在摔摔打打,当然摔的都是他的东西,叫他为难。他不能跟他说:同志,这是我的床,我的书架,我的箱子,我的房子,你长期在我的房间里呆着,应该摔打的是我。然而今日挨斗游街,他发现那青年臂箍红袖章,显然是造反派一个了,他若连夜回去,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至少今天夜里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了。
还能去哪里呢?从嘉平叔那里出来,他就不打算回羊坝头了。他自认自己是个灾星,挨_上谁谁倒霉,刚才得放的那一句惊喊,让他心里实在震撼。说不上委屈,只是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实际地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自惭形秽。
他举头看一看天空,月轮有晕,云厚气闷,难说会不会有雨。他再没有别的想法,要紧的是先把今天夜里对付过去再说。
右派分子杭方越不敢走大街,那里太亮,一切“根魁蝈越”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专门寻找那些小巷,沿着中河边密密的平民窟一般的居民区走。说起这条河,八百年前,也是繁华地带,皇帝赵构、大臣秦桧,都在这河边住。如今俱往矣,王谢堂前燕,平常百姓家了,一片的旧垣颓楼,黑乎乎的,路灯也隔着好远才有一盏。
一开始他自以为找个地方睡觉并不困难——果然,在一偏僻处的小屋门前,他发现了一张“睡床”,那是一辆停歇着的黄包车,显然主人已经休息了。
杭方越没有再多想一下,就钻了进去。他的个子本来就不大,两个人可坐的座椅,被他一个人一缩,也就安下身来。很快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z梦里他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头着地,痛得他大喊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他已落在地上。他的确是摔了一个跟头,他被车主人从后面一掀,从车里倒了出来。
车主人说:“什么人赋大胆,我上了一趟茅坑,你倒钻到我车里睡觉了广'方越想,他自以为美美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上一趟茅坑的时间,真是一枕黄粱。灵机一动就顺着那人话说:”我是等你拉我的呢,上城里看大字报去!“那人一听果然口气就变了,说:”大字报啊,我晓得哪里最多了。解放街百货公司门口,还有医科大学大门两边的围墙,密匝匝,炮轰省委呢。“一个拉车的。平日里知道什么,现在说起省委书记,也跟说起隔壁邻居一样,方越终于知道,这一次和五七年真的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一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于是便想赶快溜,再扯下去他就得露馅,说:”我也去趟茅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然后,顺着人家拉车人手指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