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
第25章
杭嘉和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但叶子一病,他的眼睛仿佛又亮了起来。昨天叶子呛了一夜,他们俩都失眠,但互相间却谁也不提。早上叶子起来,跟往常一样发炉子,他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去。叶子提着炉子,蹲下来扇火,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来,就住屋里冲。叶子拼命挣扎,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罢了。嘉和哪里肯听,他预感到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点钱,关了门,背了叶子就出门。叶子说:“嘉和,我真没事情啊,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就一下子昏了过去。嘉和背着她出门,医院离家并不远,两站路的光景,下了车,叶子又清醒过来,说:“我真没大病,你一定要来,多礼数。”这最后一句杭谚是说嘉和多事,嘉和却笑了,他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是多礼数了,说:“来也来了,还是看看放心。”挂号的时候叶子坐在凳子上等着,还撑得住。医院里人多得如沙丁鱼罐头,等嘉和急急地挂了号子,回过头来一看,一群人正围着叶子,叶子又昏过去了。有人说她是小中风,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说是心脏病,嘉和急得抱起叶子就往门诊室里冲。帮帮忙,帮帮忙,他的声音让人同情,大家让开一条缝,让他们挤到医生身边。两个医生对面对坐着,一个臂上挂着红袖章,一个胸前别一块黑布。红布的年轻,黑布的年老,红布的气盛,黑布的气馁,红布的面前畏畏缩编没几个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挤了一大堆人,嘉和本能地转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轮到了叶子,几句话问下来,黑布老者就说:“老同志,你的爱人病很重,要立刻住院。”叶子迷迷糊糊的一听要住院,急得撑起来就要往家里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厉声说:“不准动。” 叶子吓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脸色,不再反抗了。嘉和连忙又问黑布老者要不要紧,老者也不说什么,只说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这就是医生的诊断,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叶子就在这时候猛烈地咳了起来,黑布老者看了看红布,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病得不轻,要立刻挂瓶,我去去就来。”红布便有些不耐烦,说:“你是在这里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干什么?”老者为难地站住了,来回看了好几次,咬咬牙又说:“病房满了,这个人必须马上挂瓶消炎,我去去就来。”红布生气地看着他,终于挥挥手说:“去去去,就你事情多。”老者拔腿就走,边走边对嘉和他们说:“跟我来,跟我来。,,嘉和抱着叶子出去时,还能听到那红布故意大声的说话:”牛棚里放出来半天的人,还当自己是从前三名三高的专家,不要看现在这里当着大夫,下半日还不是扫厕所倒垃圾,神气什么?“嘉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边的老大夫,那大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把他们叫到三楼走廊尽头上的一张空折叠床边,一边帮着嘉和把叶子扶下,一边说:”你再来迟一步,连这张床也没有了,先躺下再说吧。“老大夫又走到急诊室里面,跟一个小护士说了几句话,那小护士点点头说她知道了,老大夫这才走了出来,告诉嘉和说现在就给病人挂瓶子,赶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楼梯口,老者突然回头问:”你是杭老板吧?“嘉和不由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么叫他了,偶尔有人这样问,那必是四九年以前买过他们忘忧茶庄茶的老顾客。他点点头,老者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好多年没喝过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下走,一边问:”大夫你看她的病——“老者叹了口气,”你还是送迟了一点,试试看吧。“嘉和说:”拜托你了,我这就去办理住院手续。“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嘉和明白了,问:”是不是住院不方便?“老大夫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病人先躺在这里再说,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这里我也好到时候过来看看。每个住院的人都要登记出身,我怕你们住不进呢。“”没关系,我有烈属证。“嘉和连忙说。
“就怕他们查她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个医院工作过,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运气看吧。”老大夫叹了口气,急急地要走,说:“我也是被监督着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老人走了,嘉和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背影,心里堵得自己仿佛也要发心脏病了。
心里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脸上就不露在脸上的,奇怪的是叶子总能从同样的风平浪静中看出旋涡来。一见嘉和那张平静的面孔,她就准确地判断出丈夫的心情。她躺着,头上一盏日光灯直逼在脸上,身边走来走去的到处是人,她不再说她要走了。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出来了,嘉和看看不对,掏出手帕给她擦,擦了又出来,擦了又出来,好一会儿也没擦干。周围人的脚在他们身边踏来踏去,有几双脚还停下片刻,不一会儿又走开了。这对老人在这样闹哄哄的走廊上静悄悄地伤心,仿佛只是给那个沸腾的世界作一个注脚。护士来了,叶子顺从地伸出手去,让她们扎针。她一生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这把年纪了,看到打针还是害怕,别过头去不看。嘉和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你看马上就好了。偏偏那扎针的护士把叶子的手当作了实习的器具,扎来扎去的,血出了好多,嘉和心疼得眉头直皱,护士一走,他抱住叶子的脑袋问:“痛不痛,不痛吧?扎进去就不痛了。” 叶子抖着脑袋说:“没事情,你放开你放开好了。”看叶子挂了吊针稳定多了,嘉和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出去给得茶打个电话。近来得茶比前一阵子空多了,他已经靠边站,原因是给得放通风报信,帮助得放逃跑。在嘉和看来,得放已经是够狂热革命的了,他只是提出了唯成分论反动、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值得商榷,闹到正式通缉这一步,真是连他也没想到。得放一跑,吴坤派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边审查,虽不能回家,但比本来却清闲多了。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却说得茶不在,有紧急事情出去了。嘉和又想找寄草,突然想到寄草去了龙井山里,和盼儿一起陪着白夜,白夜的预产期快到了。
这么想了一圈,也没再想出人来,嘉和惦记着叶子,回头就往楼上跑,还没到三楼走廊口上呢,就听见楼上吵着像是谁在训谁,上去一看,那不是红布头正在训那年轻护士吗?“谁让你们随便打的针,你弄清楚这人身份了吗?院里造反总部定的新规定,成分不清者一律不准住院,一律不准按住院条件治病,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谁是你们的幕后策划者?”那刚刚给叶子挂瓶的护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说半句:“是、是、是你们那里——”“是那老东西让你干的吧,我就知道这事情不明不白。把针头先拔了,他们这一对老甲鱼要是没问题,我头砍了给你们看!”说着就要往叶子身上拔针,嘉和扑过去一把拦住,大声叫了起来,说:“你不能这样做。”周围立刻就聚了一群看客,也不说话,也不劝,也不走开,定定地看着他们。那红布头见了嘉和,冷笑着说:“我当你躲到哪里去了,看看你这相貌都不是好东西,你说,你什么成分?”嘉和拿出烈属证来。红布头一看,自己脸就红了起来,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嘉和使劲咽下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刚才照顾病人,没想到拿。”红布头看上去也使劲咽了口气,说:“以后记性好一点,到处都是阶级敌人,给你看病的老东西就是个阶级敌人,不认真一点能行吗?”这么说着,到底自讨没趣,掉转屁股就走了。看客们见这里打不起来,也一哄而散,嘉和连忙蹲下来,对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叶子说:“好了,没事了,好了,没事了。”叶子睁开眼睛看看丈夫,微微点点头。阳光照了进来,照到了叶子的脸上,她的小小的耳朵上,耳朵不再透明了,不再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了。嘉和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那只耳朵。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最隐私的动作之一,叶子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她的身体的感觉很不好,但心里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反而很安静了。
小护士过来,拍拍胸说:“吓死我了,你们是烈属啊,早一点拿出来多好,明天床位空出来我们就让你们先进去,我还当你们也要打道回府呢。”嘉和说:“谢谢你了,小同志。”那护士轻轻说:“谢我干什么?谢我们老院长吧,就是刚才那个老牛鬼。你们真是险,撞到那红布头手里,他是专门和老院长作对的,幸亏你们是烈属呢。”话还没说完,叶子就激烈地呛了起来,嘉和把叶子上半导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背,一边说“就好,就好就好”,一边亲见地理着她的头发,细细地把落在前额的发丝夹到她的耳后根去。他的那种新郎般的亲呢和他们之间的那种忘我的恩爱,把小护士都看呆了。
那边,人冬的龙井山中胡公庙旁,那十八株御茶前,那低矮的简陋的农家的白墙黑瓦里,灯光昏黄,年轻的孕妇正在不安地辗转。
寄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接了按白夜的脚脖子,像发面一样凹进去一个洞,深深的,这使盼儿紧张起来,问:“姑姑,要不要紧?”寄草摇摇头,说:“你们早就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去了。”“不是说待产期还有一个月吗?” 老处女盼儿心慌地拉着姑姑走出了房间,一边轻轻地耳语说,“白夜不愿意那么早去医院,她不愿意看到吴坤。”正那么说着,就见站在门口的得茶拦住了她们,屋里一道灯光劈来,把他的脸剖成两半,两只戴着镜片的眼睛,一只完全蒙在暗中,使这张脸看上去近乎于一个海盗。他那一言不发的神情叫这些杭家的女人看了害怕。主啊,盼儿轻轻地在心里祈祷了一句,她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只管自己把眼睫毛飞快地颤抖起来。
“她怎么样了?”他问。
“盼儿你去找人,找担架,我去烧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他们隔离审查了吗?”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对得茶说的。
“我跳窗出来的。”得茶说,两个女人仿佛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不再作解释,摇摇手就走进了屋子。盼儿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惊异地问:“小姑,他真是跳窗出来的?”寄草一边推着盼儿往山下走,一边说:“快去吧快去吧,总算来了一个男人,可惜没有吉普车了。这么多山路,怎么送出去啊广'在那个夜晚,谢爱光看到了得茶的惊人的一面。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当他的面容从门口出现时,她还长吐了一口气,说:”我真担心通知不到你,还怕他们不肯放你出来。我确定不了你到底能不能够到,没敢告诉自姐姐——“接下去的话被得茶那令人惊异的动作打断了,她看到他一言不发,突然走进里屋,跪在床前,双手一下子搂住了白夜的脖子。
此刻的白夜是背对着得茶的,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得茶会来,也许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总之她没有回过头来。得茶仿佛用力要掰过她的面孔来,而她也在用力地回避,甚至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枕中。他们两人这样一声不吭地扭来扭去,把跟进了里屋的爱光吓坏了,她发出了哭音轻声叫道:“大哥你要干什么,白姐姐刚刚睡了一会儿。”得茶突然停止了扭动,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不安地走动着,突然站住了说:“爱光你出去!”“你疯了!”谢爱光生气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宝宝了吗?”“五分钟!”“一分钟也不行!”得茶盯着这固执的少女,他的隐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脸,让她想起伦勃朗的画,那还是运动前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到过的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碰到这样的人,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使她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得茶看上去还是那么冷,他和得放多么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罗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么,像水吗?
“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问。
爱光摇摇头,她吃不准他要干什么,现在她有些后悔起来,她不该悄悄地把得茶叫来,白姐姐会生我的气吧。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脸前,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额角、她的眼睛、她的面颊。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点丧失理智的神情让爱光惊心动魄,他除掉了眼镜,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她还亲眼看到,他的眼泪落在白夜的缓缓转过来的苍白的酒窝里。开始闭上眼睛的谢爱光发起抖来,一边慢慢地往门口移。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在亲吻她的唇,他们想克制自己的哭声,但他们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们相拥相依的场景,让谢爱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走出门外,走到那星光灿烂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边叫着得放的名字,这一切超过了她能够想像的、能够承受的极阈,爱情原来是这样地痛苦啊……
满天的星光闪烁,盼儿在茶园间奔跑,她拉着九溪奶奶在茶园里奔跑,茶蓬钩拦着她们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声音。九溪在后面照着手电筒,一边推着她们一边低声地催:“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真是小脚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杭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主让她把这个生孩子的事情接下来。和白夜只有过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发现她是那种要让上帝特别操心的女人。她仿佛是一条纯洁的歧途,一个无辜的陷阶,一种命中注定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