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赶到了,向他汇报工作。金全礼先让办公室主任送老周司机两条烟,打发他回去,然后边在卫生间洗澡,边听办公室主任在外边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也无非是他离开这几天县上都发生些什么。汇报到最后,办公室主任试试探探地说:
“金书记,现在县里还有一个传闻!”
金全礼说:“他们又传什么?”
办公室主任说:“都说您要离开我们,到地区去工作了!”
金全礼这时披着毛巾被从卫生间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谁说让我到专里工作?你们想赶我走吗?”
办公室主任笑了,给金全礼递过一杯热茶:“金书记,您到专里工作当然是好事,但县上的干部群众,都舍不得您离开呢!”
这时服务员给金全礼端来一碗面条。金全礼吃着面条,办公室主任在桌子对面又说:
“金书记,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问:“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说:“县上明天要开各乡乡长会!”
一听说县上要开乡长会,金全礼的心情受到影响,皱了皱眉,将挑面条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在这个县上,金全礼与县长小毛不大对付。县长小毛是一个新提拔两年的年轻干部,当时社会上正强调“年轻化、知识化”,他有文凭,就提上来了。小毛过去表现不错,但上来以后,便有些少年得志的样子。县里开会也好,上边来人他汇报工作也好,口气都很大,似乎他要几天之内使县里变个样。有时地委书记陆洪武来,本来该金全礼汇报工作,小毛常常打断金全礼的话头,插言插语的,似乎比金全礼还高明。这使金全礼很不愉快,这个县到底谁是第一把手?你上来才几天?我当县级干部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渐渐金全礼就对小毛产生浮躁、华而不实的印象。小毛呢,就说金全礼顽固保守、思想僵化、不思进取。一次金全礼听人说,小毛在一次酒桌上,对一帮“少壮派”说:
“这个县的班子得更替,不更替春宫搞不好!”
金全礼听说后,气得摔了一只杯子:
“这个县委书记让他来当嘛!他当春宫不就搞好了?这么说省里地里无眼,继续让我在这祸害百姓!他比省委地委的领导还有水平,他怎么不去中央工作呢!”
当然,一开始两个人的矛盾,只是局限于背后,背后相互发发牢骚,矛盾并不见面,到了县上开会,主席台上一坐,两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金全礼讲话,总要说:
“刚才毛县长说的,我全同意。我再补充几点……”
小毛也说:
“刚才金书记说的,非常对,非常必要,我们回去要贯彻执行!”
但后来不行了,渐渐矛盾有些公开化。一次县委这边开会,通知小毛参加,小毛没来,陪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下去转去了。金全礼见小毛这样无礼,起了愤怒:
“他还是不是党员了?县委开会他不参加,陪人下去转,副县长就不能陪了?他年纪轻轻,倒知道走上层路线了!”
接着又赌气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看他除了和毛主席一个姓,别的看不出有什么大本事!”
后来这话传到小毛耳朵里,小毛就很不高兴。下次县委开会,他又故意没参加。金全礼见小毛如此无礼,就以牙还牙,以后政府那边开会,请他去讲话,他也不参加,说:
“我就不去了,由毛县长讲讲就行了,现在不是提倡党政分开嘛!”
渐渐这在县里成了习惯,开乡党委书记会,小毛不参加;开乡长会,金全礼不参加。所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县上要开乡长会时,金全礼就有些不愉快,皱了皱眉,将挑起的面条又扔到了碗里,向办公室主任说:
“他开会就开呗,你向我说这些干什么!”
办公室主任忙说:“当然,金书记,要照往常,他们那院开会,我不会理他!但这次……这次毛县长亲自坐车到县委这边来,说金书记从省里一回来,就让告诉他,他请您到会上讲话……所以,我想问问您,您现在回来了,告不告诉他?”
金全礼果断地说:“不告诉他!明天给我安排车,我到大春庄去看看那里的群众。他开他的会,我到群众中去!”
办公室主任忙说:“好,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安排车!”
从宾馆出来,金全礼还自言自语说:“你开你的会,我就不参加!”接着又生出一股豪情,你小毛目中无人,看我不起,现在让实践检验,党到底信任谁;你小毛那么大能耐,怎么不提你当副专员?我老金没本事,党怎么看得起我?你还别狂妄过头,我到专里以后,咱们就成了一条线了,我正好管着你,看你能怎么样!我再到春宫来,你就得向我汇报工作,你孙猴子不是有本事吗?以后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折腾吧!
这样想着,金全礼顺着街道向家里走去。十来天没见老婆孩子了,得赶回去看看。正走着,一辆“上海——桑塔那”迎头开来,在他面前“吱”一下站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正是小毛。小毛穿一身他常穿的西服,头上压一顶鸭舌帽,冲着金全礼打招呼:
“金书记,您回来了?”
小毛叫了一声“金书记”,令金全礼有些吃惊。小毛刚上台时,对金全礼毕恭毕敬,开口闭口“金书记”,后来看不起金全礼,与金全礼有矛盾以后,开始叫“老金”,现在又突然叫“金书记”,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这时小毛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金书记,刚才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讲您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
金全礼毕竟是多年的老干部,肚子里有些涵养,便笑着说:
“我就是说到你家里去找你!”
小毛听了这话心里也很高兴,说:
“上车!到我家去!我那还有一瓶‘古井’!”
金全礼只好上车。到了小毛家,小毛让老婆搞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了“古井”。酒过三杯,小毛说:
“金书记,明天开乡长会,想请您去讲一讲!”
金全礼虽然吃了酒,但心里并不糊涂,还知道原则界限在哪里,就说:
“不必不必,由你讲一讲就行了,我十来天不在县里,对情况不熟悉!”
小毛说:“金书记,您得去讲一讲,出去十来天,哪会对情况不熟悉?再说,还想请您讲一讲这次省里开会的精神!”
金全礼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停两天我还想开个乡党委书记会,给他们也传达一下!”
小毛说:“这样好了,乡长会推一天,等一等,索性乡党委书记乡长一块开算了!”
金全礼说:“大锅烩不大好吧?”
小毛说:“怎么不好!”
接着拿起电话,要通政府办公室,对着话筒说:
“赶快向各乡发个通知,乡长会向后推一天!”
放下电话,又给金全礼倒酒。边倒边说:
“金书记,我想向您说句话!”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小毛说:“金书记,我听说了,您马上要离开春宫了!我与您搁了三年伙计,说实话,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由于我年轻不懂事,过去没到过这个岗位上,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过去我没有意识到,前两天听说您要走,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金书记,我年轻,以前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您得原谅我!”
金全礼一听小毛这么说话,心里顿时又热乎乎。小毛以前可没有这么说过话,于是心里又有些感动。一感动,心情开朗起来,也博大起来。自己也是,副专员都当上了,何必与一个年轻人计较!年轻人刚上台,难免心高气盛,自己没有及时帮助他,也有责任。接着又想起省委书记许年华,看人家的胸怀,过去十来年还能记住一个偶然碰到的朋友,自己却对事情斤斤计较。于是喝下这杯酒说:
“毛县长,可别这样说,咱们在一起,配合得还是不错的!”
小毛说:“叫我小毛!”
金全礼这时笑了:“好,小毛,即使以前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责任也在我,我年长一些!”
小毛诚恳地点头:“怪我怪我!”
接着小毛拿起电话递给金全礼:“那你向县委办公室说句话!”
到了这时候,金全礼只好让总机接通县委办公室,对办公室主任说:
“向各乡发个通知,后天开乡党委书记会!”
小毛“哈哈”笑了:“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会上您主讲,我敲边鼓!”
金全礼说:“一起讲,一起讲!”
到了后天,县上开乡党委书记乡长会。主席台上,小毛主持会议,敲了敲麦克风,让大家安静。等大家安静下来,对着话筒说:
“同志们,今天开会,有两项任务,一是听金书记给大家传达省委会议精神;另一项呢。欢送金专员,他停几天就要离开春宫了!金专员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做出很大贡献,他对咱们春宫,也是有感情的!我们盼望他到专区以后,能经常回到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我们春宫八十万人民,是欢迎他的!现在请金书记给大家讲话!”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金全礼听着这掌声,听着小毛一席话,心里是很感动的。于是很带感情地站起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长时间鼓掌。等掌声息了,金全礼才开始讲话,向大家传达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的讲话精神。
等散会后,金全礼坐自己的车回家,心里还暖呼呼的。对坐在司机旁边的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春宫各级干部还是不错的,不管以前他批评过的,没批评过的,他都有感情。最后又说:
“小毛这人也不错!”
这时办公室主任说:
“金书记,我说一句话,您别批评我!”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办公室主任说:“县委的同志都说,让您别上小毛的当!他这个人,以前您不了解吗?他现在所以对您这么好,并不是为了别的,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是他看您当了副专员,二是他想接您的班,当县里第一把手!您要是不当副专员,是退居二线,看他开会理不理您!”
金全礼吃了一惊,接着背上飕飕地起冷气。可不,办公室主任说得也有道理。接着马上又觉得刚才的隆重场面有些贬值,心上又有些心灰意懒。但他却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把毛县长说成了什么人!我不信这些,大家都是党的人,要以诚相待,哪里那么多小心眼!亏你还是县委常委,说出这样没原则的话!”
办公室主任委屈地说:“我知道您就不信!”
三
金全礼到专里上任已经一个月了。刚来时,金全礼还是很兴头的。由县委书记升为副专员,毕竟是好事。老婆孩子都高兴。老婆那天正在牙疼,一听到这消息,牙立即就不疼了。春宫县干部群众对他也有感情的。虽然小毛是否在搞阴谋还断不定,但大多数人是好的。在他上任那天,许多人都到县委大院送行,围着他的小车不让开,有的女同志还落了泪。所以金全礼离开春宫县时,是决心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干好这个副专员的。可他到任一个月后,又渐渐感到干好这个副专员决非易事。
首先,他不习惯这里的工作方法。过去他当县委书记时,爱开着车在县里到处乱转,现在当了副专员,就不能整天乱转了,每天得到行署大楼去上班,坐在那里批改文件。一次地委书记陆洪武转到他这个办公室,问:
“怎么样老金,到这里习惯吗?”
金全礼诚实地说:“陆书记,不习惯,憋屈死我了!”
陆洪武“哈哈”笑了:“憋憋就习惯了!”
再有,金全礼过去在县里是第一把手,大家都看他说话,现在来到专里不行了,你是副专员,上边有专员,有地委书记,你办什么事,就得先请示别人。这个请示别人,他好多年不会了,现在要重新学习。好在地委书记陆洪武他熟悉,专员吴老是个和善的老头,还好相处。但遇事总要请示别人,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心里总有点窝囊,于是心里感叹这个副专员升得没多大意思,简直是“明升暗降”。
生活上也有诸多不方便。金全礼有这样一个习惯,有事没事爱洗个澡,让身子在热水里泡一泡。过去在县里时,他想洗澡,就到县宾馆去让服务员放水。现在到专里,想泡就没那么容易。地区当然也有宾馆,比县里的还高级,但现在的中国,什么都他妈的认正的,像金全礼这样的副地级干部,退下的没退下的,有几十个,几十个轮流去泡澡,宾馆就受不了。一次,金全礼还像在县里一样去宾馆泡澡,让服务员放水,服务员竟说:
“没水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怎么会没水?”
服务员说:“锅炉房不烧,怎么会有水?”
金全礼看服务员这么跟他说话,气得两腿发抖,禁不住问:
“你知道我是谁?”
服务员斜了他一眼:“不就是金副专员吗?就是吴专员来,没水也是没水!”
如果是在县里,金全礼马上会说:“把经理给我叫来!让这个服务员滚蛋,让锅炉房烧水!”现在在专里,金全礼就不好这么说,说了也不定顶用,还显得有失自己的身份。于是就忍了忍,叹了口气,到街上大澡堂去泡澡。
还有吃饭。过去在县里,他三天两头陪人,桌上桌下的,什么吃不到?现在到了专里,家属还没搬来,每天就得到食堂去排队买饭,有点像到省城开会一样。省里倒是常常来人,但那有地委书记或专员陪同,他很少能到桌子前。一个月下来,嘴里又淡出鸟来。一次实在憋不住,只好到街上饭馆里去喝了一场。还有一次是到筑县去,由老丛招待一顿。老丛这个人不错,他一到筑县,老丛就到了,向他汇报工作。工作汇报完,老丛问:
“金专员,中午吃什么?”
金全礼说:“啥好吃啥,专里呆了一个月,嘴里淡出鸟来!”
还有坐车,也没有在县里方便。在县里他有一部专车,想到哪到哪,想啥时走啥时走,来到地区后,地区除了地委书记、专员有专车,其它副职都是由机关统一派车,啥时用啥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