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飞决定去找杨阳,北京待不下去了,周舟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什么都干不下去。
德无不周曰普,调柔善顺曰贤。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同为释迦牟尼佛的两大侍臣,普贤表“德”,并广修十种行愿。
峨眉山,普贤菩萨的道场。
白龙洞,明嘉靖时所建,海拔950米,传说白素贞曾在此修炼成正果,与对面山上的青蛇一起去了西湖,遇上许仙。
金顶是峨眉山的顶峰,海拔3077米,邱飞是坐缆车上去的。
坐在缆车上,俯视山间小路,能看见零星的背着旅行包的学生,行动敏捷,一步至少两个台阶,有的人柱着木棍,但并不靠其省力,仅仅为了好玩,还有人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就是空抡,不知疲倦。
以前邱飞去华山。是一天一夜爬上去的,华山海拔比峨眉山低了一千米,要爬峨眉山,更费时间。中国太大,山太多,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爬不完。这个道理邱飞以前不是不懂,而是不服。那时他对世界是挑战的姿态,不怕山高,不怕水深,渴望去战胜,而现在,他对世界是认命的姿态,知道山高,知道水深,知道战胜了一次后面还有。战不尽。人,永远是渺小的,尽管可以心比天高,但最终还是命比纸薄。想通了这个道理,邱飞毫不犹豫地买了缆车票。
山上下雪了,金顶上一片银装,有日出。有云海,有佛像,有香客,有游客,有猴子,邱飞觉得是跟北京不太一样。出来转转能让心情好一点儿。
下了金顶,邱飞坐观光巴士车到半山腰的停车场,然后又坐另一条缆车去后山,白龙洞就在后山上。
邱飞按图索骥找到白龙洞。白龙洞不是一个山洞,而是一座寺庙,门口一副对联:“千古白龙传佳话,七重宝树倚云栽”,游客寥寥。
寺庙建在十几级石阶上,石阶下坐着几个抬滑竿的山民。滑竿撂在一旁。他们围成一圈打牌,带钱的。
邱飞上了石阶。来到寺庙前,两个僧人正在门口吃山楂。
邱飞上前问道:“师父,有没有一个叫杨阳的人住在这?”
其中一个僧人把嘴里的山楂籽儿吐在手里,说:“北京来的?”
邱飞说:“对!”描述了杨阳的特征。
另一僧人看了一眼太阳说:“他可能去猴区了。”
邱飞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前一僧人说:“还早,六点才吃饭。”
邱飞看了一眼表,三点一刻。
另一僧人说:“可以去那里找他,只有一条路通,不会走差,说不定路上就能碰见他。”
邱飞想,那就去吧,顺便看看猴子,于是问:“到那得多长时间?”
另一僧人说:“走着,四十分钟。”
抬滑竿的山民津津有味地打着牌,邱飞走到跟前,问:“坐滑竿多少钱?”
一个干瘦的竿夫头也没抬,说:“五百!”然后扔出一张牌,“一个Q!”
邱飞一惊,“五百?!是往北京抬吗?”
瘦竿夫看了一眼邱飞说:“你想去哪儿?”继续打牌。
邱飞说:“猴区。”
瘦竿夫说:“看你不胖,但也不瘦,三百吧!”
邱飞说:“我从北京到成都,买张打折机票算上机场建设费才三百!”
一个胖竿夫说:“不一样,坐飞机能跟坐滑竿比吗,飞机上除了空姐什么也看不见,她们还老躲在工作间里,坐滑竿什么都能看见,还‘嘎吱嘎吱’的,多舒服!”
邱飞说:“有不‘嘎吱嘎吱’的吗,我怕折了。”
瘦竿夫说:“滑竿都‘嘎吱嘎吱’的,不‘嘎吱’就不叫滑竿了,‘哐当哐当’的那是火车,‘嗖嗖’的是火箭。”
邱飞问:“五十,行不行?”
瘦竿夫说:“好几公里呢,一个人最低一百。”
邱飞问:“抬到那要多长时间?”
胖竿夫说:“二十分钟。”
邱飞问:“刚才庙里的和尚说走着得四十分钟,我一百四十斤,你们抬着我怎么时间还少了?”
胖竿夫说:“你花钱了,我们就得替你省时间,我们走和你走,不是一个速度。”
邱飞说:“那就走吧,你们谁抬啊?”
胖竿夫对瘦竿夫说:“咱俩走一趟吧。”
瘦竿夫收起地上的零钱,有些不情愿。
滑竿的主体是两根两米多长的竹子,两头绑上一截短竹子,供竿夫搭肩,中间架上一个睡椅,睡椅前再绑一根短竹子搭脚,坐的人上坡时头往后仰,脚跷在天上,下坡时头顶往下折,脚垂地,随时担心自己有掉下来的可能。
路上,胖竿夫问邱飞:“怎么样,我们这里的景色好看吧!”
邱飞说:“山里都一个样,除了石头就是草树,北京也有。”
瘦竿夫说:“但是北京没滑竿。”
胖竿夫说:“蒋介石来我们这的时候。坐的就是滑竿。”
邱飞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接着,胖竿夫又说:“抬他的是我姥爷。”
邱飞没往下接,胖竿夫自己又说:“抬完我姥爷就成了村里的名人了,我姥姥就嫁给他了。”
瘦竿夫插话说:“后来文革的时候,他姥爷因为这事儿被批斗,死了。”
胖竿夫补充说:“所以,我只见过我姥爷的照片。”
胖竿夫又说:“幸亏我知道点儿我们家的事儿,要不然工作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为客人讲点儿什么。我说的这些,导游肯定不知道。”
胖竿夫不厌其烦地介绍着蒋介石在峨眉山的奇闻逸事,七七事变爆发后,蒋介石在峨眉山也着急,吃不下饭,还大便干燥,有一次坐了好几公里滑竿,终于把屎颠出来了。
猴区门口有一群竿夫在打牌,抽着烟。说着方言,几只野猴子在一旁的树上看着,其中一个叼着烟,边抽边咳嗽。竿夫放下邱飞,说:“到了。”
邱飞看了看树上的几只猴子说:“就这么几只?”
胖竿夫说:“都在里面呢,这几只是牌瘾大的。”
邱飞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胖竿夫,胖竿夫接过钱。
瘦竿夫说:“再给一百。”
邱飞有些不悦。说:“不是说好一百块钱吗,我已经给了!”
瘦竿夫说:“说的是一个人一百。”
邱飞说:“对啊。我一个人啊!”
瘦竿夫说:“我们是两个人抬你,你得给我们一个人一百。”
邱飞急了,“那要是四个人抬我,我得花四百块钱。要知道这样我就让你一个人抬我了。”
瘦竿夫说:“你要是找四个人抬就一人五十,要是让我一个人抬,就给我二百,反正这一趟是两百块钱。”
胖竿夫补充说:“两百不贵,我还给你讲我姥爷的故事呢!”
邱飞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看这山挺清水挺秀的,怎么也没好人啊!”
瘦竿夫说:“嘴是你的,说什么随便,但钱不能不掏。不掏就别想走!”说着把滑竿一横。挡在路中间。
这时打牌的人堆里站出来一个人说:“算了,别要了。他是我哥们儿。”
邱飞一看,正是杨阳,手里攥着一把扑克牌。
杨阳走到邱飞面前说:“别往心里去,这些人都挺好的,只是他俩今天打牌输了钱。”
杨阳带着邱飞进了猴区,一群自称工作人员的山民背着包围着邱飞兜售猴粮,三块钱一包,威胁邱飞说:“你不买点儿吃的喂猴子,猴子会抢你东西的。”
杨阳说:“大姐,这是我哥们儿,我们就随便看看。”
大姐说:“你朋友啊,好说。”说着掏出几包猴粮说,“拿去喂吧。”
杨阳接过猴粮,给了大姐三块钱,大姐说不用了,杨阳说拿着吧,大姐收下钱,走了。
杨阳和邱飞来到猴子多的地方,猴子“呼啦”一下涌上来,邱飞感觉像是一群鬼子围了上来。
杨阳把猴粮扔在地上,猴子们捡起来,撕开袋,搓掉花生皮儿,开吃,要是边上再摆瓶啤酒,看背影真以为是光着屁股的人在喝酒。
杨阳穿着一身和尚的衣服,瘦了很多,人却显得结实了。
邱飞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杨阳说:“出来得太急,没带换的衣服,就在寺里买了一身。”抖了抖袖子,“穿着很舒服。”
一包花生米一两都没有,几包花生米被猴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它们不知道这东西顶一个成年人一天的伙食。
喂完猴子,杨阳说:“走吧!”
邱飞说:“哪儿去?”
杨阳说:“吃饭。”
出了猴区,杨阳跟一个竿夫打招呼,说:“一会儿你回去,告诉寺里一声,说我不回去吃饭了,就别淘我的米了。”
目前杨阳食宿都在寺里,每月交九百块钱,一日三餐,和僧人们同吃同住,其他爱好的费用自理。
邱飞说:“你变了,以前总放人鸽子,现在靠谱了。”
杨阳淡淡一笑,“是吗?”
杨阳把邱飞领到一个老乡家,他跟这家已经很熟了,管家里的女人叫嫂子,杨阳问:“嫂子,大哥呢?”
嫂子说:“他下山买菜去了。”
杨阳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床上,说:“嫂子受累给炒俩菜,北京来了一哥们儿。”介绍了邱飞,邱飞也跟着杨阳称呼女人嫂子。
女人准备的时候,男人回来了,背着大竹筐,里面是卫生纸、肉、蔬菜、啤酒、大米等生活品,和邱飞打过招呼,便和女人一起去厨房炒菜了。
菜炒好了,摆在厨房里,桌上有两瓶啤酒。杨阳招呼男人:“大哥,叫嫂子过来一起吃吧。”
男人很知趣,说:“你们聊吧,我和你嫂不饿。”然后俩人就出了厨房。
邱飞打开啤酒,要给杨阳倒上,杨阳捂住杯子说:“你喝吧,我喝茶。”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泡竹叶青,放进杯子。
邱飞自己倒上啤酒,“戒酒了?”
杨阳蓄上开水,“没有,只是不想喝。”
邱飞说:“老不想喝,就等于戒了。”
杨阳用碗扣在茶杯上说:“只是最近不想喝,到了这里后,我开始想一些事情,觉得还是清醒点儿好。”
邱飞举起杯子,“你都想什么?”
杨阳碰了一下,“思己过。”
邱飞说:“这词太文,我没太听明白。”
杨阳说:“就是在心里开展自我批评。总结自己的错误。”
邱飞说:“我操,你不会上了趟峨眉山,就出家了吧——对了,你来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的?”
邱飞问杨阳,为什么跑到这里,而不是普陀山或者五台山什么的。杨阳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缘分。他决定出去躲躲的那天,到了西客站,决定无论去哪儿的车,只要有票,就上,结果坐上去成都的车。
第二天从成都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阳被一个妇女拉住,问去不去峨眉山玩,一日包吃包住。门票自理,一百八十块钱,空调大巴,这就发车。杨阳觉得自己这么大了,光听说峨眉山了,还没去过,反正在成都也要找住的地方。不如就住在峨眉山,说不定还能学点儿峨眉武功,以后不必再被人追讨了,于是上了大巴,当晚在峨眉山脚住下,第二天一早,杨阳随旅游团上了山。因为一脑子烦心事儿,无心赏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索然无味。行至白龙洞,寺院幽静,游客稀少,鸟鸣花香,杨阳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恰好此时山里传来钟声。杨阳觉得身体突然飘了起来,跟猛抽了一口烟似的,但头不晕,也有点儿像喝高了,但脚下不拌蒜。这一刻,忘记了世界和烦恼的存在,异常快乐。杨阳当即决定,不走了,在这多待会儿,便没跟着旅游团下山。
杨阳在寺庙里转了好几圈,还给释迦牟尼磕了头,随了功德钱,正打算走,看见一个僧人在晒被子,杨阳随口一问,您这能住吗,僧人说,可以。
邱飞问杨阳:“在庙里见不着荤腥吃得惯吗?”
杨阳说:“开始不习惯,馋,问师傅能不能多交一百块钱伙食费,每天添个菜,师傅笑了笑,没说什么,我也就没再提这事儿,后来馋了就来这,花点儿钱,改善一顿,时间一长,就都熟了。”
邱飞问:“你每天在这里除了思考,还干什么?”
杨阳说:“锻炼身体,开始是跑步,跑到山上再下来,后来觉得干跑也没什么意思,就替他们抬滑竿,练练劲儿,挣了的钱给他们。”
邱飞说:“他们以为你是北京来的雷锋吧。”
杨阳说:“开始他们还不让我抬,怕我图谋不轨,我好说歹说,这才让抬,后来他们争先恐后让我抬,他们好借机打牌,但是我每天只抬一次,锻炼锻炼就得,我毕竟不是来当竿夫的。上午我在寺庙的屋里看看书,下午我就出来,去山里走走,喂喂猴子,听听水声,在河边坐坐,有助思考。”
邱飞喝了一口啤酒,问:“思考出什么来了?”
杨阳喝了一口茶:说:“其实咱们挺傻X的!”
“我们一直不甘心自己当个傻X,并为此努力活着,往我们认为不傻的方向活,可是真不傻了吗?我们曾经愤世嫉俗,自以为有理想,有抱负,时不时地伤感一下,蹉跎一下,以为热爱个艺术就精神充实了,狗屁,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人生长着呢。
“你我活得都很累,为什么?因为我们太想与众不同了,不愿流俗,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这正是我们缺乏智慧的地方,能从世俗的现象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智慧。
“我们热爱自由,想随心所欲,但真到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的时候,反而会觉得生活失去意义了,所以,我觉得生活在限制中挺好。
“还记得何勇的《垃圾场》里有句歌词吗,‘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里面你争我抢’,我十五岁听这歌的时候,只有愤怒,现在我一点儿不愤怒了,我觉得要想让这个世界干净,得先让自己的内心干净。
“愤怒是一种很低级的情感,爱才是高级的情感,一个人愤怒地活一辈子不难,就像北京胡同的那些大妈,五六十了还天天骂这个骂那个。难的是有爱的活一辈子。
“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修养不够,我们应该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愤怒,愤怒什么也学不会,而从容,能让我们敞开胸怀,广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