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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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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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阳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阳光最清洁最纯粹,像一面面闪亮的银箔。
  高原的阳光虽然明亮然而冰冷,极白极尖利的亮线松针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阳光携带过温暖,但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只剩下一条条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你。
  太阳顾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么多冰雪需要融化,那么多江河需要濡养。小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些亚热带来的植物。特别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们一定在无望地呻吟。也许给它们披一件棉袄?或者远远拢一堆篝火?
  “随它们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来。反正咱们是尽了心了。”芦花听天由命地说。
  向日葵的劫难还不止这么多,早晨游星出去刷牙,吐着牙膏沫骂起来:“谁这么缺德!居然在我们的向日葵地里撤尿!有本事的,站出来再撒一泡!”
  不知什么人,半夜小解,不辨东南西北,冲着我们的向日葵乱浇,小苗东倒西歪。
  我去拉游星。一个女孩家,大叫大嚷,总是不雅。
  游星蝶蝶不休:“你说秋后这瓜子还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企图。
  整个营区酣睡般正常。
  “芦花,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问,记起自己班长的职责。
  “没……你看看窗户里头……”芦花惊悸未消。
  “一帆,你的真正的侦察兵的不是……”游星惋惜地说。
  我再次把玻璃上积聚的水气抹净,终于看清了……
  在洗澡车对面的房间紧密的窗户后面,我看到许多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球很湿很亮,像一种奇怪的含有很多浆液的黑果子。当然他们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动的,他们各自在窗前忙碌,好像有许多必须凑着光亮才能干的事情。他们把背影对着同伴,他们的脊梁一定是一本正经的。他们青春的面庞被窗榻分割成不规则的图案,经过双层玻璃的折射,变得虚茫而模糊,惟有黑色的“果子”被放大了。像吸人魂魄的幽灵。
  “不要脸!流氓!让他们的眼珠子都瞎了吧!”芦花像个巫婆似地诅咒。
  “其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一向炮仗脾气的游星,这回竟出奇地冷静。
  真的。纵是将小窗完全打开,也只能看到水雾迷满中一缕缕长发,至多看到一截脖子,像一张小半寸相片,其余什么都枉然。
  “我在家穿游泳衣时,露的可比这多多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游星昂首阔步地回到莲蓬头下,不以为然地说。不知是对芦花,还是对那些不可能听见这话的男人们。
  芦花蹲在地上,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像蚕似地蜕掉一层皮。即使都是女性,她还是顽固地不肯脱去背心短裤,白色的内衣贴在肌肤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适不便当以外,什么作用都不起。芦花松松垮垮地套着它们,心理上安全许多。
  游星自由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在如云的泡沫中吹着气说:“看吧看吧。谁爱看谁看好啦!”
  我又朝窗外望望。刚涂沫干净的那方玻璃又罩上稀薄的水网,影影绰绰,并不分明。但那些黑亮的“果子”依然在,仿佛一座丰收的果园。
  高原师没有女兵,我们是第一批……高原气候恶劣,家属法随军……高原关山万里,官兵几年才能探一次家……
  洁白的泡沫从下水道流出去,婉蜒一条香溪。
  密集的银丝,缠绕着我们。性急的游星把水量加大,水柱便像细细的鞭子,抽打着她光润的胴体。
  游星在水雾中出奇的美。她是属于那种脸上一般身段却极好的女人,这种女人该在热带生存。臃肿的军衣毁坏了这份天赐的福气。最冷的时候,我们要在棉衣里套一身绒衣绒裤,棉衣外罩一件老羊皮袄。就是在高原最温馨的夏天,游星也不敢脱去棉裤——她有关节炎。
  “喂,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我忍不住赞赏游星,就算我们同屋,平时也没有机会这样细致地打量对方。水中的游星,仿佛是另一个陌生的婀娜少女。
  游星没有答话,伸过手来,把我的水龙头拧到极大,霎时,耳边一片轰鸣。我和游星仿佛站在巨大瀑布的水帘后面。
  “我问你,你可一定要说实话。实话多难听我都不怕,可你别骗我。你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游星把黑发垂下来,我们躲在她的黑发后面,好像一顶油亮的帐篷。芦花听不见。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想一定同那个夜晚来访的男人有关,不由得抖擞精神,“我一定如实说。”
  “你收到过……有人给你写过……就是那种信吗?”游星突然结巴起来。
  嗨!我还以为是她的秘密,没想到是刺探我的秘密!
  那种信,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师里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老协更是像猎狗一样灵敏。但总有胆大包天的军人,利用种种手段,表达爱慕之情。我想每个女孩都收到过那种信,大概以芦花最多。她是农村出来的那些小干部理想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人书法华丽、词意高深,芦花摸不着头脑,还请教过我。但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让老协知道了,张扬得到处皆知,一是要处理对方,二是要批评教训你,好像是你不检点,才惹来的事。
  像游星这样刺刀见红问的,还真是第一遭。
  但我却得如实回答。有一种人,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对你很真诚。
  “有。”我很困难但是很清晰地回答她。就在前两天,我还收到孔博一封信。他笑嘻嘻地跑来找我,说是从库房的旮旯里又扫出我这封信——这在通信科是常有的事,当时太忙乱了。大家不但不埋怨,还有几分高兴,又多了一番亲人的抚慰!
  我看看信皮,牛皮纸糊的,我家的地址,只是字迹陌生……
  他像执行正常的公务,放下信就走了。
  真够难为他的,还假贴了一张用过的邮票。当然邮戳不完全。不过高原上的人缺氧,双眼昏花,没有人注意到这处破绽。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呢!
  这些我当然不能都告诉游星了。我一边恨孔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破坏了我的安宁,一边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优秀而英俊的军人,他在信中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写过那种信,为什么……为什么……”游星仰起脸,闭着眼睛,任凭水帘在她脸庞爬行。好像她渴极了,要喝这种不开的生水。
  我无法回答游星的问题。我不是那些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求那么美丽而能干的游星。
  五
  星期天。
  我们缓缓沿着狮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总觉得这河的名字诡谲雄奇——狮泉河——是狮子像泉水一样跑过来还是泉水像狮子一样跑过来?
  总觉得这河里的水古老而复杂,全世界的水汽浮升为云,在宇宙飘啊飘,遇到高原耸入天际的屏障,坠落为雪。它们一层层绵绵地降下来,,在半空中就凝因为冰。它们摞在高原上,像压缩过的饼干,沉睡了亿万斯年。终于有一天,融化为水,汇入这条浩瀚的大河,完成了几万里几万年的一个轮回。每一滴水都幽远而神秘,从高原出发,走进印度洋。
  “咱们除了像个磨道上的驴,走哇走,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干吗?”芦花发起难来。我们已经走出营区很远了。
  “回吧。打扑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转过身。
  “咦?这是什么?”游星眼睛尖,或者说她总在东张西望,企图发现点新鲜玩艺。
  河边有一具泄了气的橡皮筏。松软干瘪,如同鱼皮。
  “哪都没坏,充上气就能浮起来。”游星惊喜地说。
  “咱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东西,又不是海军?”芦花也来了兴趣。她从小在山里,没玩过船。
  高原师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装备。有一回运来一台巨大的电冰箱。“真是越渴越吃盐!还嫌我们这儿冷得不彻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个儿可大多了!”老协气得直哼哼。其实,这是上级机关配给医疗部门低温保存药品的,同冰天雪地并不是一回事。但即使这样,那个冰箱也毫无用处,因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发电机供几个小时的电。
  “甭管哪来的,咱们今天有事干了!”我兴致勃勃。
  游星像拽一具尸体,把橡皮筏拖到汽车营。
  “喂!气泵在哪?请给我们的皮笺子充上气。要快!”游星颐指气使,带着天然的命令气味。
  一个小战士乖乖照办了。其实,用不着游星这般喝三吆四,换上芦花款言细语地恳求,或是我公事公办地商讨,事情也一样能成。最基层的士兵对待女孩子们,又同年轻军官们的外冷内热不同,他们毫不掩饰对女兵们的惊讶与爱护,使我们有所向披靡的特权。
  有了船还得有桨。路过不知哪单位的焦炭堆,游星顺手牵羊夹了两把铁锹。
  现在,万事俱备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琐,油光水滑仿佛一只海豹,映出我们三人变形的影像。
  最后一瞬,我迟疑了,不管怎么说,在场诸位中,我官阶最高,要对大家负责任。天已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蓝光,夕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徘徊,浪涛凹陷处汪着粉红,像漂浮着花瓣。
  “船长,快上来!开船啦!”游星看出了我的犹豫,抢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芦花也跳上去,扶着铁锹桨,咯咯笑个不停。
  上就上!狮泉河的水没有负载过船,我们在河边生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河里是什么风光!
  我双脚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险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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