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伍光辉!虽然他没有穿皮大衣。
游星并没有认错人!在她面临四面八方的训责时,伍光辉迎着高原这个冬季最早飘下的雪花,向游星走来!
游星站着没动。漫长的等待和巨大的欢欣,使她脸上充满圣洁。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俩的接触,显然不相宜。作为执行任务的军人,我理应制止。但在目睹了游星痛不欲生的磨难之后,我又实不忍心阻挠。
我的心在矛盾中煎熬。闭上眼睛,背转身,装作养神?抑或劈头盖脑迎上去,像疱丁剔骨的刀子,楔进他俩之间?
没容我艰难地作出选择,伍光辉一个折身,大步流星拐向侧方,目不斜视地走进通信科办公室。
我费力思索这意外的变故。是不是有人监视?四周空寂,只有无数鹅卵石像煮熟的死鱼眼,目睹这一幕。是不是他为掩人耳目,随手丢下一封信,或是一个纸条?没有哇!只见风儿卷着谣言似地雪花,围着我们上下翻飞。
答案其实现成而简单:伍光辉是在履行正常的公文交换事务,完全是一次偶然路遇。观察他的路线,是一条插过谷地的便道。他没有多走一步路,自然,也没有少走一步路。
我不忍心看游星。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仿佛被人钻通了。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失,只剩下薄脆的躯壳。
“刚才……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恍惚地问。
我应该骗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是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瞬忽之间我没想到这些假话,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正是他。伍光辉。”
游星朝着伍光辉隐没的方向说:“他还能工作。这挺好。”
我叫芦花帮我照看游星,跑去把老式电话机摇得像一挺机枪。
“喂!孔参谋吗?我是周一帆,我想见你。”
“周一帆,你终于想见我啦?太好了!我马上跑步就去!”孔博在电话另一头高兴得大叫。
他果然气喘吁吁赶来。
“伍光辉到你们那儿去了?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是地方机要交通员,经常与我们互换信件公函,很正常啊。”孔博摸不到头脑。
“他这个人一定有些过人的地方吧?”我问。我心中还存最后的幻想:游星倾心爱慕的人,总该有可爱之处吧!
“又是为你那狐朋狗友!”孔博火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其实一直小心地爱护着你们,丢人啊!游星把大家的心给伤了,如今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看什么戏?”我机械地问,头脑木然。
“河南兵等着看豫剧,河北兵等着看梆子,上海兵看评弹,陕西人看秦腔……甭管什么调,都是好戏都热闹。她爸爸就要上来了,她爹要是敢包庇她,众弟兄们就敢不打仗!”
“孔博,你走快走!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我只觉得神经像钢丝勒进脑浆。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周一帆,要是你找我只是为了谈谈游星,下次我将不再奉陪!”孔博也发起脾气。
十一
卫生科全体党员大会,讨论给游星党纪处分问题。
会场上挂着战备动员时的横标:共产党员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
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其它话题,几乎没有一句涉及游星。在讨论重大议题之前,往往貌似平和。
我不希望给游星的处分太重,我们相处日久,感情笃深。也不相信能轻描淡写让她过关,她给我们的集体带来耻辱。
“轻伤不下火线这句活还可以,重伤不哭有点孩子气。”我同身旁的人随口搭讪。
“那是打仗时遗留下的口号,革命传统,改不得的。”芦花凑过来说。
我没理她。
老协宣布开会:“游星同志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作为政治领导,要负主要责任。”他态度真诚,悔恨之心溢于言表。因为女兵们管理不善,他受到严厉批评。
“我们要纯洁队伍,教育同志,从此杜绝此类事件发生。”他的语锋开始凌厉。
我吓了一跳:这不分明暗示着要开除游星党籍吗?
我用眼去唆游星。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根冰塔,虽不断融化,还撑得住架式。眼睛紧盯着“重伤不哭”的横幅。
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游星绝望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一条牛尾,在忙不迭地扑打成群而来的牛虹……她开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阵声响。音量比刚才大许多。这是几双手一齐举起。
游星的嘴张成一个椭圆,有稀薄的口水挂在两唇之间,好像在吹肥皂泡。这神情很古怪,像个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认识朝夕相处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举起来了,大家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锥形山口。
游星把头伏下了。伏得那样低,直抵双膝。从她的座位背后看去,会以为那个位子是空的。
我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协正审视地盯着我,别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游星,原谅我。你遭受的是一场暴风雨,大概不会再计较我这一盆水吧?表决所需的半数已然超过,这一票对你是无所谓的,对我却很重要。我还要奋斗光辉灿烂的前程。
我真怕游星在这时抬起头来看我。幸好,直到结束,她始终维持近乎匍匐的姿势,一动未动。
“全票通过。”老协拉长声音宣布道。
“咦!我并没有举手呀!”一个孱细的女声说。
是芦花!
“要处理也得先惩治男的。这种事,男的罪过大!”一向腼腆的芦花鼓足勇气说。
我从此原谅了芦花。
十二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