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十三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分辩,“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说,“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岗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恩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
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
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着双眼,等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把你当特务抓起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风把沙粉像胭脂似地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成。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溪跷,跑出去找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锥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很滑。手电光柱确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有月亮,有云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峦和一股股奔涌而出来自地心的泉…水是热的。
当她最初浴进澄清温暖的泉水时,该感到水波像柔软的被子覆盖过来,抵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像一块纯净的水晶,包裹着她到远方。
游星的头发渐渐干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老协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并提醒几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一事实。“井边太滑,失足落水。”他很沉痛地说。
“半夜三更的,游星为什么要到井边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游星是为了她的父亲能够磊落地站在阿里高原上,才走的。我不能叫人朝别的方面想。
“为了明天早上,不,现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干干净净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干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在飘飘大雪中,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叫游星的姑娘,作过的一些好事。
将游星的死讯通知给游司令员,是一件极为棘手又必须尽早去做的事。科长说,游司令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没有人愿意干这件苦差事,想象不出游司令员将怎样震怒。最后老协自告奋勇去做:“游星是我的兵,我来负责。”
早晨,游司令员就要乘车赴一线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着远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协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潜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长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员带病出发,再加上这致命的一击,谁知会出什么事?
我也为老协捏了一把汗:事情远比他所意识到的危险。游司令员为等待爱女,几乎一夜未眠。现在噩耗突然袭来……
老协一句三停地报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时不慎,失足落水牺牲……声音中充满抑制不住的恐惧,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的话,等待指示。
很静很静。我听见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时有毒蛇般的嘶嘶声。
游司令员当时正准备上吉普车。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下级军官拦住去路,不禁十分诧异。他注意地听完老协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却很快挺直了身躯,显得比片刻之前更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普通战士死亡,应当去通知军务部门。”
收拾游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上写“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写给我的。
我把它撕碎,烧毁,把纸灰扬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块块素白的手绢从天空飘下。雪花与雪花之间的空隙却很大,能穿过一匹骆驼。
我不敢说这漫天的飞雪是为游星所下。阿里的冬季已经来临,阿里的冬天连着冬天,暖和的季节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个逗号。
这是去冬最后一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洁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风中叮当作响。
啊!那是我们的向日葵!
我走过去,摇落它们身上堆积的雪粉。灰绿色的茎被冰冻塑得坚挺起来,剑一样指向苍穹。葵叶像一把把翠绿折扇,风雪打磨掉了表面细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细腻鲜活。只是叶片僵硬如不会飘扬的旗,隐隐露出网络般纵横的叶脉。小小的花盘脆得像黄玻璃,刚刚长出极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婴儿初萌的乳齿。看得久了,竟泛出晶莹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液。
雪继续下着。向日葵重又披满冰晶。终于,它被封闭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给那个亚热带小学孩子们的信,我还没有回呢。
十五
游星无法在她的处分决定上签字了,那个处分便不再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星的本意。
游司令员统帅下的前指,胜利地完成了这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高原师全体官兵英勇善战,固守边陲,受到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