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草生财无道。朋友和老爸都已经为他献出了最后一滴血。为了让钱老子能生钱儿子,他只能挺而走险地来做股票这个投机生意。他的心不野,只想捞上一笔便开路走人。
谁知道,他的第一步就踩上地雷了。他买了五千股低价位的外地股票,二元九角八分一股,天天看行情,天天往下跌,就此套牢。一打听才知道,该股票是好不容易才从二元二角爬上来的,其间所耗的时间是九个月!他迫不得已只能忍痛割肉,算是交了一笔几千元的学费。泡了一个阶段,他学乖了,要进股票就进高中价位的,同时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分头出击买进三四种不同股票。如此这般,居然小有进账。一段时间下来,赚了万把块钱。
这一来,不觉兴趣大增斗志高涨,一有时间便往股市里钻。也是该他交财运,打从他涉足股市之后不久,股票市场便渐渐走牛了。
他一脚跨进了申银万国证券公司的大门,迎头扑面而来的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墙上显示着股市行情的彩色荧屏。
荧屏上的数字在一行行地跳跃着变化着,股民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千变万化。这中间有几多狂喜,又有几多沮丧。
而何秋草,看着那些闪闪烁烁跳来跳去的数字,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抹春光春意春颜色。
他身旁的一位老者留意地看了看他:“小阿弟,你买的股票今天又飘红了?”
他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者抬头看看荧屏,“你买的是高价位绩优股?”
他又点点头,一脸地欣喜。
老者却在摇头:“小阿弟,不要开心得过早,近日将有不少新股上市,据说还有重大利空消息出台,还是见好就收……”
何秋草大不以为然,“老先生,我叫何秋草,不叫‘小阿弟’,现在K线走阳,大盘上攻,已经冲破一千两百点了,我……”
又是一片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荧屏,得意地笑了:“你看,又上去了,像火箭一样!”
何秋草似已忘了这老者的存在,犹自在那儿无所顾忌地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是呵,在鼻尖上晃来晃去的梦总是最诱人的。
在这一刻,何秋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原本身份——马凉麾下的普通一兵,春风机械厂宣传科的干事。
他更忘了,今天是办公大楼搬迁的日子。
而且,现在正是上班时间。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正儿八经地向厂部组织人事科的科长成小娅亲手递交了那份辞职报告。
不会再有什么厂纪厂规来约束他了,也不会有什么头头脑脑来指挥他了。他尽可以在这儿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大做自己的股票梦发财梦开公司梦了。是呵,这一切真美好,美好得就像是一首诗。
3
门铃已经按过好一会了,可是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
马凉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惟有淡淡的暮色在飘浮。
不知为什么,每次当他按响这扇门的门铃时,总会有一丝儿不自然顽强地从潜意识中凸现出来。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春风机械厂的代厂长,来此看望他属下的技术员海伦,原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当海伦的丈夫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海伦成了一名留守女士的时候,这就未免会有种瓜田李下说不清的感觉了。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这似乎不符合自己一贯的“走自己的路,任别人说”的性格。是呵,不管别人的眼里是四十五度还是一百八十度的目光,反正和海伦幽会又不是头一遭了。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正打算再一次按响门铃的时候,那门已悄然启开,腰间系着白围裙的海伦正双目含情地凝视着他。
他刚走进屋,海伦已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地关上了:“大凉,你先去客厅稍坐,厨房里还有最后一个菜,我忙完了就过来。”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要我帮忙吗?我的烹调功夫可是有水准的……”
“算了吧,你这句话都快让我听得耳朵里长出茧子来了,总是在我差不多忙完了的时候才听到——哪一回你是早早赶来帮我升火起油锅的?你呀,天生是个当官做老爷的料,还是去客厅吧,我刚给你沏了一壶新茶。”当海伦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从厨房里传了过来。
马凉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有一只龙嘴大茶壶,壶嘴上覆着一只小茶盅。不用揭盖,他就知道壶中沏的肯定是他平昔最喜欢喝的“黄山毛峰”,隐隐地,他已感觉到了那一股幽幽的清香。
品了一口茶,他忽然有了些许此景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在一间屋里,她给他斟了一杯香喷喷的热茶——当然不是这上等的“毛峰”,而是“茉莉花茶”的茶叶末子。那是在北大荒军垦农场,马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个连石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的冬天的早晨,他和场部的几位同志到下面的一个连队去,出发没多久,但见深灰色的云雾由远而近黑压压地从空中降了下来,顿时寒风裹着雪粒儿漫天遍地飞舞,这就是北大荒最骇人听闻的“烟泡儿”。他们当即改变计划,扭头奔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连队。当他们好不容易到达那儿时,胡子眉毛眼睫毛上全都挂满了冰霜,手脚冻得几乎连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向他走来,递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茉莉花香味的茶。他喝了一口,一股热流瞬间暖了胸口暖了全身,一直暖到了二十余年后的今天……
马凉点燃了一支烟,微微倚上了沙发靠背。真奇怪,近些日子以来不知为什么老爱回忆这些逝去的往事。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开始靠回忆往事打发日子的时候,那就说明这个人已经衰老了,他的脑袋里再也储存不进新鲜的东西,只能反复咀嚼以前的陈货、旧货了。
他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胸,完全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脊梁依然是那么挺直。他又伸出手去,慢慢地握指成拳,只听得骨节在“咋咋”作响,这可是钢铁般的声音。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四十岁才是男人的开始。虽然自己将青春义无反顾地奉献给了北大荒的土地,但是现在才是大展身手的年华。关键是什么呢?关键是谁的手里握有“经济实体”这个文明神圣的怪物,谁就有可能成为今天辉煌的太阳!春风机械厂无疑就是最权威的经济实体。可是,一想到厂里,一想到自己这个代厂长的“代”字,他的心头陡然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沉吟间,海伦已经将菜上齐了。
海伦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淡淡笑道:“几只清淡的家常菜,算是给你在外面吃得太累的肠胃换换口味……”
马凉有些心不在焉地一笑,端起了酒杯,默默地呷了一口,完全没有海伦预期中的那种反应。
女人总是敏感的,海伦猛地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脸上:“大厂长人到了我这里,难道他的那颗心还牵肠挂肚地留在了厂里呀?”
马凉微微一愣,这才有些惊醒过来:“厂里?是呵,我这个临时大总统上台执政了一个多月,你听到下面都有些什么反映?”
“怎么,你把我当成了你的私家侦探,专门给你干些‘包打听’的勾当?!”海伦给了他一个白眼。
马凉轻轻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海伦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了。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好,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不谈国事,只说风月,千万别辜负了大好的春光春色……”
“尽耍贫嘴!”海伦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马凉惊诧地道:“哟,这客厅里的布置好像有些变动过了?”
海伦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白斩鸡:“你能看得出来吗,到底是什么地方变动了?”
马凉的目光频频闪动:“是了,这正面墙上原先挂着的并不是这一幅好莱坞明星黑白大挂历,而是你先生在澳大利亚机场留影的一幅放大的照片……怎么样,我的记忆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海伦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是知其然,那么是不是也知其所以然呢?”
马凉忽然语塞,虽然他已经揣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呀,你在外面是个正儿八经的厂长,可是一到我这儿呵……”海伦停顿了一下,举起的酒杯悄悄遮去了她的半边颜面,“反正,你的那些过分的举动可不能落在他的眼里,据说人是有感应的,纵隔千山万水……”
海伦毕竟是聪明的,显然不愿意这样的话题过于持久:“大凉,换个频道,对了,刚才你不是在问下面的反映吗?乱糟糟的我就不去说它了,比较集中的好像有两点,一是说你有野心,老厂长徐英人现在是病重住院由你挑大梁了,其实即便他在任上也是被架空的,还说你早就私下里笼络了一大批中层干部为你效力……”
说到这里,她有意识地停了一下,估计马凉这回一定会有所反应。果然不出所料,一丝冷笑掠过了马凉的唇角:“有野心?有野心又不是坏事。没有野心办不了大事,没有能力也不能成其为野心。只要把厂子搞得红火了,这野心就应该正名为雄心嘛……对了,还有一点呢?”
“你知道,这年月老百姓的眼光都变得实惠起来了,衡量领导是好是孬的标准也变得简单了,一看你为他们办了多少实事,二看各自口袋里的潮水又涨了多少。”海伦小口呷着酒,不紧不慢地道。
马凉仰脖喝了一大口酒:“你说得不错,是得为老百姓办些脚踏实地的实事了,大凡能站稳脚跟的、能留名的历来如是……如何能使濒临绝境的春风厂重新起飞,我已经考虑好几年了,有一个庞大的可行性规划是到了该实行的时候了……”
海伦微微一愣:“可行性规划?”
马凉点点头,眼中渐渐升起了一团炽烈的光芒:“春风机械厂和筹建中的引进项目分厂,再加上孙富贵的乡镇企业联营厂,这三方紧紧捏在一起,三位一体地组成一个产品垄断集团公司,而后用我们全新的F拳头产品打入市场,逐步占领市场,最后垄断市场——我已作过详尽的市场调研,我们的F产品完全可以盖过其他同类产品。同时,我们的集团公司已经开始逐步吞并那些生产同类产品的厂家!这便是我这些年来探索已久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在当今形势下的一大出路呵——用你不可替代的产品去覆盖市场,垄断市场!海伦,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吧,今后的市场上凡是要购买这一类产品的话,惟有我们春风厂的品牌,而且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那时候,该是一种怎样的壮举呵!你,信吗?”
海伦不无钦佩地望着他,幽幽地道:“大凉,我信!不过我也有点儿看出来了,你果真是野心和雄心兼而有之呵!瞧你,给春风厂勾画了一幅多美的蓝图……”
马凉淡淡一笑,语调忽然低沉下来:“但是,这一可行性规划兑现的关键就在于引进项目必须到位,不到位的话,我们就拿不出F产品,拿不出F产品一切皆是纸上谈兵……”
海伦小心翼翼地问:“局里的进展如何?”
马凉沉吟了一下,“我和引进项目处的处长任青打了个招呼,他答应抓紧办……你知道吗,他是我光屁股时代的朋友,我们要好得像合穿一条裤子,从小学时代到中学时代,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一同温课,甚至还一同爬到隔壁人家的院子里偷葡萄摘无花果,一同到农田里去抓蟋蟀这叫蝈蝈……”
海伦不出声地笑了:“这不就行了,你还担心什么?”
马凉的眉头皱了一下:“他告诉我,局里将有新的改革举措出台,他这个处可能要和别的处合并……我担心,万一他不抓我们厂的引进项目了,可能就会影响到进度……”
“你呀,一会儿气势如虹,一会儿杞人忧天,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来,还是喝酒吧。”海伦向他举起了杯子。
马凉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你刚才说的工人们对我的一些期望值,我也考虑到了。我曾经亲眼目睹了那些因下岗因厂里效益不佳而去马路边设摊卖报卖外烟卖青蛙,结果被大盖帽撵得落荒而逃的场景。说实在的,我的心里并不好受……好在大楼出租的资金到位了,‘爱厂集资’的资金也到位了,这两天原材料已经进厂,可以为黄山订货会的那些订单大干快上了,有活干,大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另外,今天财务科告诉我,购买原料之后尚剩余两百八十万元,我想,用这一笔钱去做做期货交易……”
正在给马凉斟酒的海伦闻言不觉一颤,顿时将洒洒到了杯外:“做期货?风险太大了……”
马凉是一脸地平静:“厂领导班子已经做出了决定,同意我的提议。不错,风险是大了一些,但是风险从来都是和利润成正比例的。我事先请教过行家,据他们分析,今年年初国债走牛,接着是股市走牛,而现在,金属期货已现牛市,近来行情看涨,完全可以一做……所以我在想,万一做亏了,黄山订货会的加工利润完全可以补上这一块;若是赢了,我就打算给全厂职工每人发一笔奖金——不管是以超产奖的名义,还是以结余奖、安全奖的名义,都可以,反正到时候弄一个名堂给大家发钱……近两年厂里效益不好,职工们的生活太苦了……”
说着说着,马凉竟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海伦已经悄然移近了马凉,默默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倚上了马凉的胸脯:“只是,我有些害怕,万一期货做亏了……”
“害怕?”马凉淡淡地笑了,“你几曾见过咱们这些‘黑兄黑妹’兵团战士害怕过?对了,你还记得当年的那首由我填词,后来由你唱遍了整个农场的歌吗?‘生命不息,挖山不止,壮志不移……’”他竟不成腔不成调地哼了起来。
听着这变了调的恍如隔世的曲调,海伦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一头栽倒在马凉的怀里。
马凉的手指轻轻穿过海伦的那一头如瀑黑发:“你的女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