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胖子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何秋草的那一幕,“是这样,他后来好像处处与我作对,铆足了劲挑我的刺儿……”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假如有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来向你问路,不是以不耻下问的态度,而是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出现,那你会怎么样?保不准就会朝相反的方向一指,让他去南辕北辙东西颠倒吧!”
李大胖子笑了起来,“那,任处长,你看何劲博士这事该怎么办?”
任青沉吟了一会:“我想,就在这两天,和你一起重新登门拜访。”
李大胖子连声答应。
就在这时,轿车停下了,已到任青家。
7
一辆铃木王摩托车轰鸣着徐徐驶进了春风厂的大门,开到停车棚里熄了火,摩托车手一掀头盔,露出了何秋草那张布满朝气的脸庞。
他来到组织人事科的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而后便推门进去,径自来到了成小娅的面前:“大科长,我上星期给你的辞职报告下文如何?”
成小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不起,领导和有关方面还要研究研究。”
何秋草大摇其头:“什么样的办事效率,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过你们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成小娅有些恼怒地:“你——”
何秋草不屑地一笑:“我什么我,我既没烟又没酒,不像你研究研究,有烟有酒,整一个像太上老君……”
成小娅一下子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你要说笑话的话,请你离开这儿,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何秋草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叫工作?我打给你的辞职报告就是你的工作,一星期过去了你没有工作,事实上是你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明白这么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常识吗,我的成科长同志!”
成小娅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半晌无语以对。
科里的其他几位连忙上前和起了稀泥:“何秋草,你不要这样嘛……”“成科长还是尽心尽职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的,总得按规矩一步步地来嘛……”
成小娅终于缓过气来了:“何秋草,如果你果真要辞职的话,那么请把你去夜大学美术系念书的两千块钱还出来!”
何秋草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成小娅是得理不饶人:“按照有关文件精神和厂纪厂规,凡在职职工因非单位意志而离职者,必须一次性付清该单位为该职工曾经支付的教育、技术等培训费用。”
何秋草笑了:“这么说,这就是允许我辞职的交换条件啰?”
成小娅摇头:“不,是先决条件。”
何秋草将大手一摆:“我不管是先决条件还是交换条件,我现在只要听一句话,一句很负责任的话:是不是我付了这两千块钱的赎身费,就可以拍屁股离开春风厂了?”
成小娅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何秋草的脸色一变:“我要听的是‘对’还是‘不对’,像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含金量绝对不值两千元人民币!”
成小娅狠狠地看着他,一咬牙道:“好,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就让你听到这一个字——对!”
何秋草哈哈大笑:“行行行,明天,最迟是后天,我一定把钱如数交到你面前——到时候,也请你把我用两千元买下的辞职报告上的‘同意’那两个字当面付清!”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哈哈,千金买一字,一字值千金哪!如今的年头,钱可实在是威风八面,八面威风哟!哈哈哈……”
成小娅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了,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神经病!”
8
百货大楼前空旷的广场上,形形色色的地摊一字儿排开。
秦凝霜在细声细气地叫卖着袜子:“男袜女袜童袜,五块钱三双,出厂优惠价……”
她的脚边,是财务科马脸当初拎给她的那一只存放袜子的纸板箱。
不远处,出现了任青的身影。
任青饶有兴致但又漫无目的地在形形色色的地摊面前逗留观看。也许是刚从国外归来的兴致所致,也许是很难得有暇闲逛,但是他只看只问却不买。
他信步来到了秦凝霜的摊位前,歪起头看了看那五颜六色的袜子,笑了笑。
秦凝霜连忙招徕生意:“先生,买袜子吧?这袜子的质量很好,价钱又便宜,是我们厂——大星织袜厂自己的产品……”
任青点点头:“不错,市场开放了,经济也就搞活了,厂方可以将自己的产品直接推向市场了——你是厂里的推销员吧?卖掉一双袜子,个人可以得多少利润?”
秦凝霜苦笑:“利润?推销员?你搞错了,这一箱袜子是我这个月的工资……”
任青一愣:“工资?以袜子代替工资?”
秦凝霜叹了口气:“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我们工人拿不到现金,只好扛着这箱袜子来摆地摊,不然拿什么去买米买菜……先生,你就买几双袜子吧……”
任青不无感慨地拿起几双袜子看了看:“市场经济真是一根法力无边的杠杆呵,看起来你们厂里再不调整产品结构,是很难走出低谷的哟……”
任青看了看秦凝霜:“像你今天这样出来摆摊,就不用去上班了?哦,厂里给公假——这样也对,不然厂里八小时,下班后再推销这些折成工资的袜子,也实在是……”
秦凝霜低低地道:“我已经不用去上班了——我,下岗了……”
任青惊诧了:“你,下岗工人?下岗工人竟然还拿不到那一点最低生活费?那你的生活来源靠什么?就靠这袜子?”
秦凝霜默然地点头。
任青仔细地看了看她:“你,好像只有四十出头吧?人生的路还很长,你就准备一直这样把袜子卖下去?”
秦凝霜缓缓地叹了口气:“袜子卖完了,就去批点蔬菜或者小百货来卖,不然的话,又能怎么办?人总要吃饭呵……”
任青轻轻摇头:“不不不,吃饭只是人类生存的最低需求,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做……”
秦凝霜笑了,反问道:“很多事可以做?你说得倒便当,其实又有什么事可以做?像我们这些纺织行业下岗的女工,虽然在本行业有点技术,但是一下子给抛到社会上来,既没特长,又没专业,更没本事,除了做做这些小买卖之外,哪个地方肯要我们这种人……”
任青不无同情地道:“可以去参加学习嘛,比如转岗培训,让自己提高一个层次,重新面对社会竞争,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有这种灰色的心理状态了……”
秦凝霜默默地看了看他,“你,大概是个当官的吧?怎么说出来的话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
任青一笑,“这和当官不当官没有关系,主要的是在如今的改革开放形势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清醒地认识到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选择自己最佳位置的重要性,不然,也许就会活得十分艰难……”
秦凝霜沉思着,一言未发。
任青挑了三双袜子:“今天我可以花五块钱买下你的三双袜子,但我想你的收获依然很小很小。如果你听进了我刚才的那一番话,有意识地去参加转岗培训,我认为你一定能够闯出第二次创业的新天地……”
秦凝霜颇有触动,沉吟良久后又摇头:“我想,还是不成……”
任青略感失望,这大概便是中年下岗女工共同拥有的一种心态了:抱住成规不放,不想学习,不想重新设计自我……
秦凝霜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不了解我们这一类人,拿我来说吧,我对你刚才讲的那些个培训班都有些心动……可是我付不起那些培训费,总不能扛着一箱袜子当做学费去缴吧……”
任青目光闪动:“你是说,仅仅是钱的问题?”
秦凝霜有些难为情地笑笑:“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我想我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就喜欢守着这么个袜子摊位死死不放?再说学会了一样本领总归是自己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今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任青笑了:“如果你果真有这么个决心的话,那么我就写张条子把你推荐到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去,至于培训费嘛,”他思索了一下,“我建议她们能不能缓一缓再收,或者等到你学有所成之后再行补缴,你看行吗?”
秦凝霜不敢相信地看看他:“你,你真的肯为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岗女工说话?”
任青颇有感触地笑了笑,“我们全社会,都有责任和义务为下岗工人说话,因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呵……”他拿出了笔和记事本,刷刷地写了起来。
秦凝霜感动地喃喃道:“你,一定是个好官……”
任青将写好的一页从记事本上撕下来递了过去,并且用手指点了点:“你去培训中心找这一位叫姒斯的女同志,我想她会帮你安排的。”
秦凝霜瞪大了眼:“姒斯?她,一定和你关系挺不错吧?否则,她肯帮我的忙吗?”
任青笑了:“关系当然不错,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错——她,是我的太太。”
秦凝霜大受感动,感动得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冷不了抓起一大把袜子就往任青的手上送:“这,这些袜子,带给你的太太穿吧……”
任青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这是要让我受贿,犯错误吗?你居然要害‘一个好官’……”
秦凝霜呆住。
任青忽然大笑不已。
秦凝霜顿时醒悟过来,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难为情……
9
市郊。
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池塘边,坐着两个头顶大草帽的垂钓人。
不远处,矗立着一方白底黑字的大木牌:春风机械厂联营厂专用鱼塘。
湖面上,浮标一动,又一动,紧接着陡然往下一沉。
一个垂钓人猛地一甩钓竿,一尾尺把长的大鱼掠过了水面,活蹦乱跳地被甩上了岸边。
一双大手紧紧地按住了鱼身。
风乍起,掀开了半边草帽。原来是小个子车间主任。
小个子将鱼扔进了鱼篓。
鱼篓里七八条大鱼一阵鲜龙活跳。
小个子咧嘴一笑:“老孙,孙厂长,看来我今天的手气比上一次还要好,才一个多小时,就钓到了这么多鱼!”
另一顶大草帽一动,露出了联营厂厂长孙富贵的脸:“我的大主任呵,你的手气又有哪一回差过,还不是回回满载而归!”
小个子乐滋滋地点点头:“只要是春风厂来的人,手气运气全都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
孙富贵笑了:“那当然啰,工人老大哥支持我们乡镇企业脱贫致富,我们农民兄弟的鱼还能不好好地为工农联盟作贡献!”
小个子又将鱼饵装上了鱼钩:“不过我有点搞不懂,这鱼为什么一见了我们春风厂的人就显得格外亲,一条条迫不及待地直往鱼钩上咬,这可是真他妈的有点希奇古怪……”
孙富贵大笑起来:“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每当你们要来的前两天,我就关照管鱼塘的人不要给鱼儿喂食了——这鱼儿饿了两天,还能不赶着来咬钩?”
小个子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鱼古怪,而是我们的孙厂长古怪,有趣有趣!”
孙富贵一甩竿,一尾大鱼被钓了起来:“城里人不像我们,要吃鱼跳下河去抓就是了,既省力又省时。可城里人就喜欢讲究什么情趣,甩一根钓鱼竿在池塘边,慢慢地钓呵钓的,兴致好的还会泡上一壶浓浓的茶,边钓鱼边品茶,那才叫雅兴……”
小个子呵呵笑了起来:“我虽然没品茶,可中午你灌我的那大半瓶五粮液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肚里‘咣当咣当’,直晃荡得满脑子晕晕乎乎地像存满了一锅粥,再高的雅兴也全让一个酒气熏天的醉鬼给吓跑了……”
孙富贵连连摇头:“错了错了,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那茶博士又如何比得上酒中仙?酒中仙池塘垂钓,不但雅,而且上品,大有昔年李太白之遗风!”
小个子大为悦服,向他一挑拇指道:“不愧是乡里的秀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佩服佩服!”
两人一齐大笑。
大笑声中,小个子一抖手甩出了钓竿浮标。
水面上又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染得一池胭脂红。
小个子和孙富贵荷着钓竿,提着鱼篓上了公路。
公路旁,早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那儿。
驾驶室里,驾驶员将一顶帽子盖在脸上,正仰在驾驶座上呼呼大睡。
孙富贵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站下了:“大主任,你今晚真的要回去?”
小个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孙富贵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真想和你再拼几杯,我那儿还有一瓶朋友送的茅台酒呢……”
小个子也不无遗憾地笑了:“今天晚上就免了,留着等我下次再来吧——这些日子,我已经是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上你这儿来一次了……”
孙富贵哈哈大笑:“咱们是工农联盟嘛,一联盟就成了亲家了,亲家当然得多走动走动……”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了:“其实你今晚不走的话,我这儿倒还有一道别有风味的南北大菜,保你一尝就一辈子也忘不了……”
小个子大奇:“一辈子忘不了?哪有这样神奇的菜?”
孙富贵的嗓音一下子成了低八度:“雪白粉嫩的,一掐水汪汪的……懂了吗?”
小个子冷丁明白过来,不觉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想害人啊,要玩得老子染上一身脏病呵!”
孙富贵哈哈大笑:“大主任原来是个兔子胆,我一句玩笑话竟把你吓得连外婆家也找不到了——你看我这堂堂的孙厂长,会去干那种下三滥的勾当吗!”
小个子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玩笑话也不行,我还真他妈的是个兔子胆——头上有马头管着,腿旁有儿子望着,中间还有个老婆盯着,我不生个兔子胆还行吗!”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孙富贵拉了他一把:“走吧走吧,你一定不肯陪我喝几杯,那就早点儿赶回去吧,免得老婆孩子放心不下。”
小个子擂了他一拳,两人一齐嘻嘻哈哈地向车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