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在去市区的长途汽车站上追上了夏今成,但是无论任青如何劝,他硬是不肯回分厂,只是死咬住一个理,要我回分厂,必须把王铁汉他们重新请回来!这一点,任青实在办不到。于是只能神色黯然地将他送上了长途汽车。
这一回,白晶真的笑了。虽然笑在了心底。
5
一个多小时以后,夏今成出现在了马凉的办公室里。
当夏今成愤慨得一脸通红地结结巴巴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讲完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觉端坐在办公桌后留椅中的马凉却是一脸地无动于衷,顿时大为愕然:“马厂长,你……你好像对我讲的话不感兴趣?难道,难道你不想站出来管管这档事?”
马凉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苦涩味的笑:“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注意听呢?可是你想让我插手干涉,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任青正是这样一个不受君命的在外将领呵!”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分厂就由不得总厂厂长管理吗?夏今成愣愣地呆在那儿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那,那依你的看法,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才好?”
“解决?”马凉沉吟了一会,“我个人的看法是,你就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既没发生过王铁汉他们回总厂的事,也没发生过你去见白晶的事,还是马上回到设备安装现场去上班……”
“什、什么?”夏今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么窝囊的话竟然是从自己一向十分尊重的马厂长嘴里说出来的?
马凉点点头:“我看只能这么办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你太没有原则了!你根本没有把引进项目当成是春风厂的头等大事来对待!”夏今成这个老实人的倔强脾气猛然发作了,“你们,你们都可以对引进项目不负责任,我,我不能——马厂长,请你把我也调回总厂吧,我不干了!”
“你说什么?你不干了?”马凉愣住了。
“是的,这一点我也向任青同志表过态了,如果他们不把王铁汉他们调回去,那么干脆连我一起调走。”
马凉隐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夏总,你这么一甩袖子离开分厂,完完全全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呵——你的阵地在引进项目的安装工地上!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把你派到这个岗位上去的吗,引进项目可是我们春风厂一千五百多号人眼巴巴望着的大金娃娃呵!凭着我们春风厂原有的老掉牙的旧设备旧机器,在眼下的新形势中还能支撑多久?一千五百多号人全都捧着饭碗在等着引进项目上马哪,可你,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当上了逃兵,这叫我怎么去向全厂的职工们交待呵!”
看来夏今成人虽老实,但他打定了主意之后却是十头大牯牛也拉不动的:“马厂长,这些个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请你别逼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干的事好不好?你是不会知道白晶刚才都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话,那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呵!马厂长,我求你了,别干涉我的事行不行?何况你自己方才也反反复复地说过,你不想多管分厂的事了……那,那你就别管我了!”
马凉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我是不想管了,但是我并没有说就没有地方来管你们这档子事了——如果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够完满地解决王铁汉他们回分厂和你掼纱帽不干的事,那你去不去跑一趟?”
“去!”夏令成才说出口便有些胆怯了,“到哪儿去?去找谁?”
“局里,去找柳局长。”马凉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光彩。
夏今成呆呆地看着马凉,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脊梁:“好吧,我,我就上局里跑一趟。”
“我来给你安排一下去见柳局长的事,”马凉一边说,一边拎起了话筒,拨了号码,“局长办公室吗?找王秘书。呵,你就是?我是春风厂的马凉呵,我们这儿有一位总工程师夏今成夏总,他想找柳局长汇报一件事……什么,柳局长正在里间听电话?那好,是不是请你现在就去请示一下,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这个……”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夏今成,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告诉柳局长,说是一件有关春风机械厂生死存亡的大事!好,我等着。”
马凉用一只手掌盖住了话筒,回过头来向夏今成一笑:“不这样说的话,柳局长不一定会有时间来接待你——其实我也没有说错,深层次地思考一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说对不对?”
夏令成一时还没答上话,马凉的手掌已移开了话筒:“喂,我是马凉,什么,柳局长让夏总马上赶去?他在办公室里等他?好好,谢谢你了王秘书,夏总现在就出发。”
放下了话筒,他对夏令成说:“你现在就到办公大楼下面去,我立即通知我的司机让他用桑塔纳送你去。”
他站了起来,将夏今成一直送到了厂长室的门口,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记住,全厂上下一千五百多号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你应该大胆地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部倒给柳局长听,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你的!”
夏今成有些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马凉顿时感觉到了,他的手还是很有力量的!
看着夏今成渐去渐远的背影,马凉的心里霎时涌上了一股稳操胜券的预感。至此,棋盘上马凉一方的车马炮士相卒已经全部出动了。楚河汉界的界线早已打破,很快就将成为大汉王朝的一统天下了……
6
李大胖子已经将该收拾的东西全都整理好了,不该带走的也上交的上交,销毁的销毁了。他终于提起那个简单的行囊,低声地提醒道:“任处长,该走了。”
一直默然坐在办公桌后圈椅中的任青,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最后一次从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徐徐扫过。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告别春风机械厂的引进项目分厂了。局里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想想刚下来时的那一番雄心壮志,看看今天撤离时的这一份悲凉景象,实在令人大有“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深刻感叹。其实,个人的一时委屈一时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在我们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只要壮怀激烈,有思想有抱负,有事业心,又何愁找不到一方轰轰烈烈的热土?
这么一想,凄凄凉凉的心情不觉一扫而光,他从圈椅中一跃而起,朗声道:“我们走吧。”
蓦然听得有人在轻轻叩门。
李大胖子将门打开,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径自来到了任青的面前:“任厂长!”
声音中居然满是惊喜。
任青好一会才认出她是秦凝霜:“呵,是你,请,请坐。”
秦凝霜微微笑了:“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也向姒姐打听过好几次,可你忙得连在你家里也找不到人影儿……”
任青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秦凝霜突然之间打住了话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的行囊上:“呵,你马上又要去出差?”
任青淡淡一笑:“不,局里来通知,说我没有把这儿的工作搞好,已经撤了我的厂长职务,让我回局里等待安排……”
秦凝霜顿时呆住了,不敢相信似的凝视着他,良久才迸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喊:“不,不,不会这样,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官呵!”
她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一丝苦笑缓缓地浮上了任青的颜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悄悄流过。
这,可是他多少年来从没有过的感觉呵。这一种十分真挚的感觉,也许只有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才能相逢相遇,实在是久违了……
他的眼睛,终于微微湿润了……
第十二章 兄弟时代
1
也许是告别,也许是践行,也许是相聚,也许是怀旧,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什么都是。
七八碟菜,三五瓶酒。
两只酒杯两个人:马凉与任青。
面对面脸对脸地在这“小酒店”再度聚首。
老位置:临街的窗口。
窗外,秋阳正宜人。
马凉在给任青的杯中徐徐斟酒:“还记得吗,连今天这一次,我俩是第几回在这家小酒店喝酒了?”
任青的神情有些忧郁:“我只记得,我们最早来这儿喝酒的时候,喝得互不设防,毫无心计,真像是重又回到了童真无邪的青少年时代,喝得真开心……”
马凉微微苦笑:“可惜,后来这酒渐渐地变了味了,变得全是像马尿一样的苦酒……连说起话来也尽冒一股子的酸味——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敞开心扉地说,不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要冷不丁地冒出那么两句。你和我,原本就是割头不换的兄弟加朋友呵,怎么会处到了这么个没滋没味的分上,活成了这么一副不尴不尬的模样?说到底,怪只怪彼此全都多了一份戒心,少了九份真诚!唉,有时候想想,还真没意思!”
任青缓缓呷了一口酒,良久才道:“我知道,我是不该到春风厂来的……我们不仅是一块长大的光屁股时代的好朋友,而且,而且你还曾经义无反顾地替代我去上山下乡,整整十个年头呵!十年的青春、理想、抱负,全都一股脑儿地播在了那块黑土地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代价呵!真的,我一直无法面对你,我有着太深太深的负疚感,甚至,就像犯了罪一样地寝食不安……”
马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更明白,这么多年来,你在机关里能混到如今这个分上也不容易!而新的形势却又在不断地逼迫着每个人在生活中重新调整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你来春风厂,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任青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去抓酒瓶:“每和你交手一次,我的心里就增加了一份痛苦和无奈,就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给撕成了一片一片……那滋味,如同碎玻璃一个劲儿在心头扎阿扎,真不好受!”
马凉大口大口地喝酒,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动感情:“我也一样地不好受呵!当你把枪口逼上我的鼻梁时,当我动手恶狠狠地还击时,我在心里总是一千遍一万遍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呵!我们不是好兄弟好朋友吗,为什么要这样六亲不认这样血淋淋的,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偏偏又是我呵!……当局里那份免除你职务的通知下来的时候,我拿着它,默默地望着它,你能知道我当时的心里是怎么个感受吗?我,我他妈的只想哭啊!”
任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谁让我们过去有过一个共同的生存环境呢!一切,都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也许,现在的这个结局反倒能使我心里更为安宁一些,是的,我输了,但我输得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感……”
马凉一脸地苦笑:“别说什么输了赢了的话,一定要说输赢,其实我们都是输家!我们把童年时代少年时代的梦幻给输掉了!把曾经共同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给输掉了!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怎样的失落感呵……”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又飘来了那个遥远的镜头:盛夏。太阳。长长的弄堂。弄堂口的参天古柳。半堵黑墙后,一枝玩具手枪正在徐徐地从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手中举起。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挥舞着竹枝指挥刀放马直闯弄堂深处……
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几个月前,我去过我们小时候住的那条弄堂,大自鸣钟那儿……可是,已经动迁了,小时候的景物、住房、古柳,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消逝了……”
任青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了起来:“我想,在那些拆迁了的旧房废墟上,一定会有一个新的更美丽的梦在升腾!”
马凉一震,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但愿梦想成真。”
任青微微颔首。
马凉笑了:“是的,我们不会永远是失落——这个时代,毕竟是辉煌壮丽的!”
任青也笑了。
2
傍晚时分,来茶楼品茶的人总是不多。
在这不多的来客中,女宾客更是凤毛麟角。
品茶的雅兴,原本便不是人皆有之。
林凤凰偏偏雅兴大发,邀了姒斯一同来到了这省城闻名遐迩的“恰春茶楼”共品一壶茶。
只是,此刻的林凤凰脸上似乎飘着淡淡的愁云,呷了两口茶,竟是半晌没开口说话。
姒斯有些奇怪了:“你,怎么啦?”
林凤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天,马凉回家很早,喝醉了……”
姒斯一愣,目光渐渐地在茶盅上呆滞了。
小小的茶盅,漂浮着几片细长的碧绿的茶叶。
林凤凰径自在往下说,“他酒醒以后,显得心情不太好,精神也不好,我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的神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
林凤凰没说下去,慢慢地举起茶盅,浅浅地呷了一口茶。
姒斯忽然开口了:“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凤凰的神色丝毫没有显得吃惊,只是抬起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像开口时一样突然,姒斯突然又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凤凰也没有问。过了好一会,她才以一种平平淡淡的口吻轻轻地说:“我终于没憋住,问了他……他一点也没有隐瞒,于是说起了你的先生任青,说起了春风机械厂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他说了很久很久,我也听了很久很久。当他全部说完了的时候,我忽然发觉,他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就像万里大江中那憋闷已久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泻千里之后渐渐趋向了平静安宁……”
林凤凰又开始品茶,一口一口喝得很快。
姒斯提壶给她的杯中斟满,“听起来,好像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沟通得太少……”
林凤凰叹了一口气:“他很忙,总是很忙,而我,也忙得实在可以……”
姒斯微微摇了摇头:“可我们,总归是女人,这方面的主动权常常多一些,男人嘛,还是渴望柔情的,看起来他们很刚强,其实有时候也很脆弱,有些事,他们不愿说,有些话,他们无法说,常常会自己折腾自己,在这种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