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省里一位老领导同志的家。虽然现在已经离休在家,但是他的声誉及影响依然如日中天。
门开了。
来开门的仍旧是那位衣着朴素的来自农村的老保姆。她一见是任青,便以一口吴依软语轻声细气地道:“是你呀!请进来吧,他正在书房里写字画画,你先上客厅坐一会,我去通报。”
任青点了点头,径自走向了客厅。
客厅依旧,沙发依旧,茶几依旧,甚至连墙上悬挂的中堂字幅“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也丝毫未变。
任青知道,这是诸葛亮在《戒子书》中的词句。老领导以前在位时常常乐于以此为座右铭,如今退下来了依然如故,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情操。
老保姆刚送上茶来,老领导的身影已出现在客厅里了。
任青慌忙站起身,老领导却朝他摆了摆手:“坐坐,坐下嘛。”
任青的心头一热,老领导和蔼可亲的风范一如往昔,什么都没有改变。原先在上这儿来的时候,自己也曾踌躇了好半天,考虑是不是要捎些什么礼物给老领导送去。老领导在位时,对“请客送礼”这一套甚为感冒,这不仅仅是表达在口头上,而且更体现在行动上。有一位不太了解他脾性的厅局级干部去拜访他,带去了一套名贵的明清瓷器古玩,不料竟被他拒之门外,而且明确无误地告诉对方,今后有什么事情只可以上他的办公室去谈,而在他的家里则已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那么,现在已从省里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后,难道依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任青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决定一如既往地空手上门,依然做一回“廉洁奉公”的谦谦君子,察言观色后看看是否需要调整方向。他想起了刚才老保姆来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似乎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手,她看的肯定是你有没有拎着或提着什么礼物。集以往多次来这儿的经验之大成,他十分清楚,若是来客犯了老领导的忌讳,那位老保姆便会对你说一声“他不在家”之类的话,随后就毫不客气地让你吃上一顿闭门羹。因而当老保姆的目光聚焦在他手上时,他的心里就一个劲儿地发毛。直到老保姆请他上客厅去坐一会,他才恍然大悟:老领导的规矩没有变!事实证明,他押的这一宝算是押对了。本来嘛,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一个人的性情了。
在一种十分随意十分温馨的氛围中,老领导以亲切关怀的口吻问起了任青的工作、学习和生活。老领导心里很清楚,这些年轻的同志是永远需要像他这样的老同志的指导和点拨的。
任青很坦率。他谈起了工业局目前的形势,也谈起了局里处室合并干部分流的改革新举措,并且毫不隐瞒地聊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引进项目处”将和另外两个处室合并,论资历论专业论才能,自己都极有可能成为没有“岗”的干部……他当然只字没提李大胖子、宁处长的那些事。
老领导沉吟了一会,“我一直认为,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才干的干部,应该到基层第一线去抓经济实体才能前途无量……党的事业太需要一大批既有基层实践工作经验,又具有党性原则、工作能力的年轻干部走上领导岗位。今年年初的时候,你们工业局搞过一次推荐,竞选副局长,你也毛遂自荐了,最后平衡下来的意见就是你缺少基层的实践工作经验,才把你给刷了下来。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
任青连连点头。
老领导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为你可惜,上一回那么好的一次机会,你还记得吗?当时一家大型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总经理的人选没有落实,而他们的引进设备又是你主持负责与外商谈判进口的,你应该借这一股东风下去锻炼锻炼,我也可以在有关会议上为你吹吹风,年轻干部太需要这样的锻炼了……可是你呢,不是我要批评你,越是在机关里时间待得长,就越应该下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任青只能微微苦笑。
老领导一下子察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你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吧,让我也听听不同意见。”
任青轻轻咳嗽了一声:“据我前些时得到的信息,后来到这家合资企业当中方总经理的那位同志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为什么?”老领导有些诧异地问。
“他尽在外方总经理和中国工人之间当‘三夹板’,外方总经理为自己的那套管理方法得不到很好的执行怪罪于他,而中国工人又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得不到很好的保障迁怒于他,于是他成了两头受气的风箱里的老鼠了,上次见到我,他是一肚皮的牢骚呵……”任青有点在为那位中方总经理抱屈叫冤了。
老领导默默地喝了两口茶,然后摇了摇头说:“小任呵,你说这能怪谁呢?依我看,只能怪他自己!要发牢骚,得朝他自个儿发!他没能做好外方总经理和中国工人之间的那座桥梁嘛,他的领导能力不够,失职呵……”
任青一愣,他没料到老领导的话会说得这么重。只听得老领导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像这样的同志,根本就不适合到那个合资企业的领导岗位上去……好了,不说他了,还是说说你吧,在目前这个形势下,你有什么打算和想法?”
任青老老实实地把手一摊:“没有。”
老领导重又捧起了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茶,良久才问:“那么,你的那个引进项目处已经关门大吉,没有业务了?”
任青沉默了一会:“还有最后一笔业务,是春风机械厂的D设备引进项目……”
老领导忽然来了兴趣:“那好呵,春风厂是准备搞合资还是独资企业?你有没有这个可能借借这股东风呢?到基层去当一个厂长,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嘛……”
任青不语,头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老领导的话语显得有些分量了:“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怕去当上那么个‘三夹板’?或者,你还留恋机关的生活?”
任青突然抬起了头:“不,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只是我无法面对马凉呵!”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苦痛。
老领导大为惊诧:“马凉?马凉是什么人?”
任青终于缓缓地说起了他和马凉之间的故事,一个褪了色的但却永久美丽的故事。
任青最后告诉老领导,关于去春风厂当厂长的事情他早已暗中考虑过了,可惜,他却永远无法面对一个曾经为了友情而替代他去北大荒长达十年之久的马凉兄弟!
老领导沉默良久,不停地小口品着茶,直到杯中茶见底的时候才开了口:“你和马凉的故事,让我很感动,真的,它使我想起了战争年代里那些为了掩护战友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同志……对这些同志,我是永远怀着一份虔诚的敬仰之情的……”
任青也沉默了。
不知为什么,老领导话语一转,忽然说起了题外的事:“有一次,我们去北京,参观圆明园遗址,在感觉到古建筑伟大壮丽的同时,每个人也都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这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遗址了……”
老领导没有说出什么高论,更没有将圆明园遗址与他和马凉的故事搀和起来,但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任青又岂会不明白?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老领导淡淡地笑了:“关于你和马凉的故事我这个局外人不便说什么……我想我应该提醒你的是,你要么下岗转岗没有岗,要么就得面对现实——在生存危机面前,任何人别无选择!”
任青浑身一颤,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老领导不再说话了,只是以一个颇为缓慢的动作将杯盖轻轻盖上了茶杯。
任青明白,这是老领导准备送客的一种习惯性暗示。他该走了。一切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一切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已经全都在咬啮着那一层薄薄的蚕茧了,只期冀着一记轰雷的炸响便可去破茧化蝶了……
他从沙发上徐徐站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向着心目中的这位大人物投去了颇为感激的一瞥。
是的,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该去怎么做了,虽然在感情上还一时无法转过弯子来。
没有人会知道,那又该是一种怎样沉重的弯子呵,也许,这一生一世永远也转不过来了……
6
夜色迷蒙的新村小区。
屋角高挑着的路灯燃亮了一团光晕。
任青摸黑走上了楼梯。
楼梯上没有电灯。现在的居民楼都是这副模样,据说是没人再愿意为公用电灯掏钱付电费。这是一道令人遗憾的风景,好在居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任青摸着黑上到了四楼,又继续摸着黑来到了自家的防盗门前,接着在黑暗中摸索着取下腰带上的钥匙串。
他还没来得及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房门里忽然有了动静,随之悬在铁门上方的一盏电灯亮了,紧接着房门也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中年妇女端庄的脸:“老任,我估摸着是你回来了!”
任青朝着妻子姒斯会意地笑了:“你呀,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一走到铁门前,灯就亮了,门也开了,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有第七感觉……”
姒斯打开铁门,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你这个人说话也真是的,自家男人的脚步声还能听不出来!晚饭吃过了没有?”
任青进了屋,在桌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吃过了,今晚有个饭局,只是好像胃有点不舒服……”
“你呀,总是这样。”姒斯摇了摇头,将公文包放在一边,转身去了灶间,片刻就端了一杯茶出来,“喝点茶,消消食吧。”
任青呷了一口茶,朝里屋看了看:“女儿呢?”
姒斯叹了一口气,“你们父女俩都是夜猫子,老像在互相比赛谁回来得更晚似的——她又去英语老师那儿上‘家教’了,别忘了她明年高中毕业……”
任青往藤椅上一靠,不知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问:“姒斯,你们那个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最近情况如何?忙不忙?”
姒斯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忙!忙得一塌糊涂!什么会计班哪美容班哪烹调班哪,还有缝纫班计算机班,反正十七八种培训班都围着那些下岗女工们转个不停……比起我原先在局教育中心单一地上上技术课是忙多了也复杂多了,首先要让下岗女工树立起自尊自强自立和重新面对社会再创业的信心,然后……对了,你怎么对我的工作感起兴趣来了?”
一缕苦笑掠过了任青的嘴角:“不感兴趣不行呵,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到你们那个培训中心上上课,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好好树立一下重新面对社会去第二次创业的信心……”
姒斯摇起了头:“你又在说笑话了,我那儿的服务对象是下岗女工,可你,一个局里的处级干部……”
任青放下茶杯,脸色有点凝重起来:“处级干部又怎样呢?过不了多久,我也许便成了下岗干部,即使不下岗也得转岗,你们搞的不就是转岗培训工作吗?”
姒斯不敢相信地直愣愣看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任青徐徐叹了一口气:“我几时对你说过‘不真’的?形势变化得很快呵,局里新的改革方案出台,我们这个处要和另外两个处室合并,而且要精简人员……我分析了一下,新的处长人选我没有优势,既然这样,我很可能在局里要留不住……”
姒斯很快从最初的打击中复苏过来:“那你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去拜访了一个人……”任青接着低低地说出了那位老领导的姓名。
姒斯的眼睛中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怎么说?”
任青将自己和老领导会面的过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甚至连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没忘了用一种充满体会的语言尽力描绘出来,姒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她才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老领导的话是对的,你不应该为了上一个时代的即使是十分伟大的遗迹,而放弃再创业的机会……”
任青沉吟不语。
姒斯站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肩:“我知道,你在感情上无法面对马凉,是吗?”任青承认。这是事实,一种无奈的事实。
姒斯喟叹道,“其实,马凉也会无法面对你的,当年你为他承担的那个罪名并不轻松,弄得不好,也许便是个杀头的弥天大罪……”
任青淡淡地苦笑了,“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吗?”
姒斯轻轻摇头,“你呀,看来你把什么都给忘记了,后来不是就有人因这种罪名被押赴刑场了吗?”
任青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是不能这么说的……毕竟在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他付出的是整整十年光景呵……”
姒斯沉默了一会儿,进屋去了。等她重又出现在任青面前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册黑色封皮的硬面抄:“刚才你不是说想到我们那个培训中心来上课吗,我现在同意对你施行‘家教’,因为我已经不把你的这个请求当做笑话看了……”
任青略略有些惊诧地看着她。
姒斯打开了硬面抄:“这是我的备课笔记,所有来我们培训中心的学员都得由我上第一课。这一课其实很简单,我反复阐述的是两位伟人的一节语录——你可别笑,伟人的语录永远是不朽的。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达尔文,他说:同种生物由于要求相同的生活条件,所以竞争最激烈,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适者生存’。老任,你觉得有点味道吗?”
任青无语。
姒斯苦笑了一声:“还有一节是法国的拉马克的,他是这样说的:环境变化是物种变化的原因,环境变化了,使得生活在这个环境的生物,有的器官由于经常使用而发达,有的器官由于不用则退化,这叫做‘用进废退’。”
任青依然无语。
姒斯的眼神却在逼视着他:“我想,我不用给你详细地加以阐述了,你是处级干部,一听便能领会。达尔文、拉马克的进化理论完全可以引用到我们今天的形势上来,让我们的下岗人员或者准下岗人员明白‘适者生存’与‘用进废退’是怎么一个理儿……”
任青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