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致人而不致于人
当李艺向全拉女工宣布“从现在起,谢欣然为这条拉的拉长”时,欣然分明感到带着不同神色的眼睛向她聚集过来。不知为什么,欣然不敢回视,她怕看见阿春失望、燕妹恼怒的目光。李艺走了。欣然只是说了句:“大家都好好干吧!”
一个上午,欣然发现上厕所的人特别多。发现说闲话的人也特别多,发现没有人理她。去吃饭的时候,她对阿春说:“一起走吧。”
阿春冷冷地说:“我们已经不坐在一起了。”
燕妹说:“你有什么资格当拉长。我们都干了好些年了。你呢?知道你为什么能当拉长吗?因为李艺。因为李艺嫉妒阿春姐当拉长,她总是压着阿春姐。”说完,愤愤离去。
欣然孤单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厂饭堂。她看见其他拉长在招呼她,噢,该坐到那边去了。
“欣然,怎么了?有人欺负你?”有人问。
“没,没有。”欣然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粒。
“她们就这样,欺软怕硬,你一定要给她们颜色看才行。”
欣然没有心绪听这些经验,她的眼睛一直望向那边自己曾经坐过的桌子。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拉长职务会使得她“众叛亲离”。李艺为什么要让她当拉长?真像燕妹说的嫉妒阿春,才选了自己?自己究竟在李艺、阿春、燕妹之间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有那郝君,他和阿春……
下午的情况更糟,她们集体上厕所,欣然急了:“不行!一个个上。”没有人理她:“我肚子疼。……留下空荡荡的工位。欣然想哭,这是集体对抗她啊。这时李艺又来了。一看这情景,马上明白怎么回事,跑到厕所,果然看见借故上厕所的女工在那里聊天。女工见了她,像老鼠见着猫。马上溜回工位上。
“我知道你们不服谢欣然当拉长。李艺开始训话了,”但是你们哪一个数量和质量能比过她?没有,没有那就得服!下次如果我再发现这种情况。扣你们工资!
李艺在拉上巡视,走到阿春的工位:“你看看你的零件,我想我闭着眼也能做得比你好。我知道,你年龄大了,心也野了,既然这样,我看你还是回家嫁人去吧!
李艺说完走了,欣然被她这么过分的言词惊住了,阿春“哇”地哭了。这哭声仿佛要把欣然挤扁,她走近阿春,想安慰她几句:“阿春姐,别哭了。”
“滚,你给我滚!”阿春一腔怒气朝谢欣然泄去。
欣然吓呆了,为什么李艺恶语伤人阿春可以忍受,而自己的好心好意,却要挨骂?
由于这一闹,这道工序的活全部不合格。李艺叫走了谢欣然:“刚才总管把我批评了一通,现在我要批评你,你是怎么搞的?拉长是怎么当的?必须全部返工!”
“她们不服你是不是?”
欣然点点头。
“这很正常。我还从没见过能与拉员搞好关系的拉长!”
“嫉妒。中国人就是这样,你比她们高,比她们有能耐,必定有人要说三道四,但是你若比她们高出许多,她们就服了。只有羡慕了。”
谢欣然似懂非懂地望着李艺这位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至理名言的科文小姐。
“欣然。回去吧。回去返工。必要时候就骂人!”
当欣然回到车间,别的拉早已下班了,只有自己的拉还在工位上。她们要返工。女工们怨声载道,好像这是欣然的责任。
一天的拉长生活,使自尊自傲的谢欣然再也忍受不了这委屈了。她觉得自己也有一股怨气和怒气要发泄,却不知要冲女上还是冲李艺。思前想后,她还是最大限度地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地说:“晚上就我们拉返工。快的话,1小时完工,如果还按白天的效率,4个小时也完不成。我无所谓,可以奉陪。
女工们冷漠如故。
“我不会骂人。第一,我当过打工妹,我知道被人骂的滋味;第二,我比你们都小,我实在不好意思骂。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同时也给自己一点面子呢?”
讲到这里。谢欣然想哭,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她咬紧牙关将泪压回肚里。
女工们听了谢欣然的话,有些惊讶,随即安分了许多。
这次返工用了一个半小时。
谢欣然整理完拉上的事,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工厂。离厂门不远,她发现阿春和那个车间总管在一起。欣然连忙闪到墙后,只听阿春说:“你想不认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跟你拼了!
郝君一把推开她:“你冷静点好不好?”
郝君理理衣服:“当初也是你自愿的,为了当拉长,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现在没当成,找我撒野。”
“你……你卑鄙!”
欣然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
第二天,拉里的纪律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昨天的那番话?谢欣然在拉上来回走动,这个指点一下,那个帮手一下。她发现阿春神色恍惚,便说:“我来帮你做吧。”
阿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郝君进来了:“谢欣然,老板在Office等你,叫你去一下。”
“叫我?”欣然好生奇怪,一点儿也猜测不出那个日本人找她会有什么事。
“对,找你。你去吧,我叫李艺来顶你的班。”郝君说完就走。没有看阿春一眼,阿春也没有露出一丝与他有什么瓜葛的痕迹。
谢欣然出了车间。穿过众多走廊,才到老板的办公室,忽然想起自己连老板姓什么都不知道,又回去了。李艺告诉她,老板叫川田一郎。又说:“欣然,你好醒目呀,我在这干了六七年,老板从没有单独找我谈话。”谢欣然嫣然一笑,心想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敲了敲门:“川田先生,您找我?”
“啊,你就是谢小姐,”川田先生上下打量一番,“请坐!”
欣然很不习惯别人称她“小姐”,她说:“您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哪里,南腔北调的。”
“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在宣传栏。见到很漂亮的书法,得知是谢小姐写的,心里十分敬佩,请问你师从哪位名家?”
“名家?没有,我不过自幼喜爱书法,我父亲很重视,经常督促我。小学时每天有一节书法课,仅此而已。”
“自学成才!”
欣然不好意思了:“我的字并不好。”
“你太谦虚了!听人介绍你只是一个中学生,是来勤工俭学的。认识你很高兴。本人酷爱收集字画,这次请小姐来,是想请小姐为我写一条幅。”川田先生指着文房四宝说。
“那我就献丑了。”欣然并没有过分地推辞。
“我想要‘致人而不致于人’几个字。”
“这是孙武的。”
“对,我们日本国很推崇《孙子兵法》,我本人也很崇拜他,可是中国人似乎并不重视他。并没多少人知道他。”
欣然淡淡一笑,只是说:“相比起来我更欣赏孙子的‘上下同欲者胜’。”
“好,很好,你也读过《孙子)?”
“我们的语文课本上就有。”欣然轻描淡写地说。她挥毫写下“致人而不致于人”几个大字。
川田先生连声叫好:“认识你很高兴。”
“谢谢,认识您我也很高兴。”
你应该姓“坏”
谢欣然自从被川田先生“接见”后,身价倍增,甭说李艺等人,就是车间总管郝君之流也对她刮目相看。谢欣然自嘲自己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家伙。
由于要赶货,这个晚上加班,科文在,总管也在,一直忙到九点完工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这时,燕妹的铅线从她的口袋里掉了下来。李艺看见了,郝君看见了,谢欣然也看见了。
郝君向燕妹走去。这时欣然抢先一步,大声地说:“燕妹,你怎么总把铅线和卡门分开放,这样容易忘的。说完她径直走去,捡起铅线,放回流水线上,”看你,又忘了。“
燕妹涨红了脸,呆呆地看着欣然。所有人也看着欣然,欣然故意轻松地说:“燕妹总是担心自己把卡门和铅线混在一起。所以总是分开放。”
燕妹感激地望着欣然,欣然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一味地说:“好,现在收工了。”
女工开始退去,燕妹也混入人流中,谢欣然松了一口气,车间里只剩下李艺和谢欣然。
“谢欣然,你感觉如何?”李艺问,嘴角一丝笑。
“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别装了。燕妹偷东西,你为什么替她打掩护?”
李艺真厉害。欣然不敢看着她。
“幸亏她是在这儿被发现,只要大家不说便没事儿。如果在门卫处被发现。别说你了,就是经理也保不住她。
“我想。她也许真的是无意,李艺姐,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别去和外人说,好吗?”
“你把我李艺当什么人了!”李艺扬长而去。
次日,郝君叫谢欣然去他办公室,欣然以为又是为燕妹的事,就去了。郝君穿着一件毛衣,欣然看着眼熟,想起来了,阿春打的那件。
郝君笑嘻嘻他说:“你把门关上,我想跟你谈个问题。”
谢欣然立刻退到门外,轻蔑地说:“那你还是找阿春谈吧!”
自从谢欣然打工之后,妈妈“提防坏人,小心谨慎”的叮嘱不绝于耳。每说一次,欣然都顶一句:“妈,我耳朵都起茧了。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怕她掉以轻心。现在看来,妈妈真是先知先觉。郝君的为人,在这短短十几天里,谢欣然已经看透了。他对每一个女工都是嬉皮笑脸,色迷迷的,还有他和阿春……
谢欣然发觉阿春近来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头,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终于,有天下午阿春突然昏倒了。谢欣然慌了手脚。几个拉长去叫了李艺,把阿春送进医院。“这个女人怀孕了。”护士冷冰冰地说。
谢欣然跌坐在医院的长凳上,脑子里立刻闪出郝君的照片,记起郝君和阿春那天的争吵,她明白了。
谢欣然回到工厂,拉上的女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忙碌看。欣然走到燕妹身边,低声说:“下班我们一起去医院。”燕妹含着泪点点头。
收工了,欣然先去了办公室,郝君正衔着烟。
“阿春姐进了医院。”
郝君看了她半天,吐出三个字:“她自找。”
“你卑鄙!”
“你没资格说我,你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让你出墙报。川田先生会见你?你永远就在流水线上当打工妹吧。”
“感谢?我根本瞧不起你!”
“哼,”郝君冷笑,“看过〈雷雨〉吧?鲁侍萍被人标榜得很高,事实上她很贱,否则她就不会给周朴园生了两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孩子了,这说明当时她也是乐意的。只是在周家赶她,断了她的生路后,才想到自杀。这种女人还不贱?”
“我们学过一个成语,叫‘恬不知耻’,我一直不知什么意思,不知什么场合下用,今天,你教会了我,这是你的专利吧!”
欣然说完转身想走,到了门口,又回头:“你叫什么名字?郝君?一下错了两个,第一,姓错了,应该姓‘坏’,第二,叫‘君’,你连人都不是!
“啪”地一声门关了。欣然出了门,发现燕妹在门外。燕妹只说了一句话:“欣然,谢谢你。”
当她们赶到医院时,发现拉上的打工妹都在,阿春的嘴唇很白,头发很乱,散在脸上。看见欣然,艰难地伸出手去,欣然立刻迎合这双手。阿春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欣然替阿春撩开脸上零散的乱发,轻轻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女工们干得很努力,没有说话,没有出错,没有上厕所的。欣然终于再次赢得了伙同。谁说没有和打工妹搞好关系的拉长?这不有了吗!欣然笑了。不过其中的奥秘是难以说清的。
李艺又来找谢欣然:“下午收工后,我在对面咖啡厅等你。”
欣然去了。李艺打扮得十分入时。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李艺没有急着答话,叫了两杯金威啤酒,服务员送来,一杯放在李艺面前,另一杯放在欣然面前。
“我不喝酒,喝酒不是好女孩。”
李艺笑了:“真是小姑娘……”便自己喝起来。
“欣然,今天是小年夜,我请你出来。”
真的,过小年了,这段日子过糊涂了。
“我没有朋友……所以请你。”
“你没有把我当小孩,把我当你的朋友,当你的同龄人?”
“对,在深圳我没有亲人,朋友也疏远我,我……你是个学生,我们之间没有冲突,也没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你很纯。所以……我有话也只对你说。”李艺几杯酒下肚,有点醉。
“你应该去看看阿春,”谢欣然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们毕竟是老乡。”
“哼,老乡?她是自食其果。”
这口气很像郝君,欣然很反感。
“她怀过两次孕了。”
欣然想起郝君讲过〈雷雨〉的故事,叫道:“天啊!”
李艺看了她一眼:“这对你来说,是第一次见,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见怪不怪了。”
“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她们不会欢迎我的。嫉妒!我做得比她们都出色,她们便嫉妒……我没有好朋友。有时候,真觉得无聊。活着,就这样活着,一天又一天……”说完又一杯酒下肚。
看不出李艺这种人也会对人生哀怨。“别喝了,你醉了。”
“我,我没醉。”李艺晃晃脑袋接着说,“在乡下时,我们三个很好,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宽松。现在,不知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现在得意了。可又觉得,觉得失落了什么。”
“到底失落了什么?”欣然问。
李艺没有再回答什么,用手转着酒杯:“欣然,今天来是和你说‘再见’的。”
“你要走了?”
“对。另一家合资企业看上我,让我去当总管,我明天就要走了。”
“跳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艺每说这句话时,眼睛都是直视对方,充满挑战。
“最好只说‘人往高处走’,不要说‘水往低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