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苏拉。苏拉见到欣然,也是冷冷地板着脸……
“他可能会被保送上深大,他活得多滋润,哪像我……对了,他向我借初中英语,你有吗?”
“我的书都借给你了呀!”
“再帮帮忙,向你的同学借。”
“我试试看吧。”
从唐艳艳家回来,都已经下午六点半了。一到家,她就觉得气氛不对。爸爸十分委屈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妈妈则坐在另一头。
“怎么了,爸、妈!”
“问你爸去吧!”
“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唉。”
“你说啊,说啊,也让女儿知道一下你是如何发扬风格的!”妈妈的声音又提高八度。
“欣然,”这是爸爸的声音,“我把户口指标让人了。”
“欣然,”这是妈妈的声音,“听到你爸说什么了吗?”
欣然发出“噢”的一声,不知是表示惊讶还是表示怀疑,抑或只是一种回应。欣然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声是出内她的口,又加了一句:“真的吗?”
“是真的。让给快退休的老李。”爸爸也有几分歉意,“老李马上要退了,如果再进不了户口,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就你积极,想当先进?想当劳模?那么多党员、先进工作者,怎么就你品德高尚!妈妈又气又急。”
“话不能这么说,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嘛……”爸爸总是很豁达。有一次爸爸去理发,耳朵被师傅刮破了,用一块小纸片粘着止血。一进家门。妈妈就看到了,问他怎么回事,爸解释说:“……人家小师傅说了,她剃了那么多头,还从来没有割破过。”妈哭笑不得,说:“难道人家还会告诉你,这是我第九次剃坏了。”
爸就是这么一个人,欣然想:完了,我大概得和唐艳艳一样,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户口没来,我也调不进来。这地方鬼政策,要男方户口来了才能考虑女方。好不容易盼到了,你却发扬风格了。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不为我想,也应该为欣然和浩然想想。”
浩然是欣然的哥哥,是爸爸和前妻生的,住在广东农村爸爸的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很少和欣然家来往,兄妹之间很陌生。父母也只是每月按时寄去生活费。但从今年9月起,妈妈不同意再给哥哥寄钱了,因为他已满了18岁。
爸爸还是可怜巴巴地坐在沙发的角上,手抱着头,像个小媳妇。
最后,妈妈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汇成一句话:“你啊,就是太窝囊!”转身下厨房了。
突然,欣然大声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话虽这么说,却不见得这么想。户口指标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吗?怎么,这只田螺还是从手里溜走了?如果真像妈妈所说,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那怎么办?欣然想到。不知哪一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是明天,老师又要统计一下无户口人数,她又要举手了。深圳,现在不属于她,以后呢?
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去
哥哥来了一封信,主要内容是希望爸爸看在死去的生母份上,看在父子份上,帮他把户口迁到深圳。信写得很客气,好像是亲戚间请求帮忙。也正是因为这种客气,更有一种压迫感。爸爸为此伤透了神。
浩然把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他以为深圳是遍地黄金。以为进户口是三下五除二的事。
爸爸是孤立无助的。
爸爸总觉得亏欠了哥哥很多。哥哥希望来深圳打工,爸爸连一张暂住证都办不到。没有暂住证、身份证、高中毕业证、未婚证、待业证等一大堆证件,工厂就进不了。爸爸一直希望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以了却多年的心愿。可这次……爸爸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角发愁,不知如何向儿子交待。
“唉,老谢,我们医院最近住了个大人物——公安局副局长,人蛮和善的,前两天刚出院。你看能不能请他帮个忙?”妈妈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后,提了个建议。
“这。怎么可以呢?”爸爸一再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你这个人……唉,你这辈子……”妈妈也大摇其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不开化!”
“送礼求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还不知道。”
“你以为这就清高了吗?别人只当你是傻子!”妈妈急了。“你现在在单位也算是顶梁柱,户口问题总归是要给解决的,找找人,提前一点,这怎么了?!我话说到这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儿子是你的,我不管。”
爸爸是个自尊心极强、脸皮极薄的人。从来不收别人的礼,也从不给别人送礼。无论多大的事,都自己顶着。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希望儿子回来,不要对他有这么深的隔阂。当初他决定来深圳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接近儿子,补偿十几年的遗憾。这件事,欣然妈妈说她不管,可欣然知道,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终于,爸爸决定星期日去一趟局长家,问欣然跟他一块去好不好?欣然讨厌这些,因为她只有16岁,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是一片阳光,不希望有任何阴影部分,但她很可怜爸爸,也同情哥哥,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爸爸是个公认的安分人,1983年,深圳急需一批科研人员。有人推荐他,他想换了地方,一切得重新整治,多浪费时间啊,便谢绝了人家的好意。1986年,爸爸妈妈到深圳迎接从台湾取道香港回大陆的外公,看到深圳建设速度,爸爸动心了,但是一想到自己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拉家带口的,很多麻烦,又犹豫了。后来之所以到深圳,却是因为评职称问题对全家人打击大大。一个40多人单位,仅有4个晋升名额。论学历、论工龄、论成果或者兼而论之,爸爸均应评上。可是结果却出于意外。妈妈愤愤不平,说,你的同学都已经是研究员了,你连个副研都评不上,知道的说你老实,不知道的以为你无所作为,这样的单位你还准备在那里吊死啊!妈妈当机立断,决定去深圳,爸爸还是犹犹豫豫的。妈说,去了深圳,离你父母儿子也近些……爸爸听了这话,才下定决心。可这回不像前两次了,不能马上解决户口问题。户口不能迁移进去,便牵连到一系列问题,诸如住房、煤气、入学等等,也包括浩然的事儿,妈妈老是埋怨爸爸不早几年来,搞得现在进退两难。爸爸面对着许多一年半载还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很伤脑筋。如果说头两回不来是个错,是个失误,那么后来来,是否又是个失误呢?
“欣然,王局长刚出院,要懂礼貌。”爸爸叮嘱道,但自己却一个劲地摇头。
“老爸。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把指标让人啊!”
爸爸想了想:“有点后悔吧,不过……”爸爸又想了想。“如果时间倒回那一天,我还是会让给老李的。”
“为什么?”
“做人嘛……不能太自私。”
欣然困惑了。爸爸是品德高尚呢,还是像妈妈说的“窝囊,不敢竞争”呢?欣然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越大,是非越分不清了,小时候,看电影、看书,她都能说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现在,对许多事物,都感到说不清。至少是不能一时说清。就像分不清天和海一样。也许海跟天本来就没有界限。于是欣然又多了一句口头禅:“说不清楚。”欣然想。也许这就叫长大。
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名字很美,叫“怡心花园”。住在这儿的人全是有些来头的。这个住宅区欣然在电视《希望之窗——中国深圳》节目里见过,今天身临其境,觉得比电视里还漂亮。王局长家就在这儿。
到了局长家门口,爸爸已渗出一头汗,连忙擦了擦。进了屋。爸爸先和人家寒喧着,一直不好意思谈主题。倒是人家问,有什么事?爸爸才开始讲,讲得有点语无伦次。讲完后,立即转移话题,生怕被人家当面驳回。
“我爱人讲,你这病一定要注意休息。”
局长没反应,爸爸也找不到话题,只尴尬地坐着,极不自然,突然用目光向女儿求助,欣然却装得全然不知似的避开爸爸的目光,将头扭向一边。
爸爸越发不自然起来,喃喃地说道:“王局长,你好好养病,我们告辞了。”
说罢起身,王局长也跟着起身,指着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放在茶几旁的一袋礼品说:“你把它拿回去。”
“一点意思,一点意思。”爸爸口上这么说,心里肯定不这么想。
“拿回去拿回去!”王局长提起袋子硬塞给爸爸。
“也就是一瓶酒和一些人参茶而已。”这瓶XO人头马和几盒美国鹰牌花旗参茶是专门为局长买的。
王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还想让我再来次脑溢血,再住回医院啊?”
爸爸就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手上拿着礼品,呈上不妥,收回也不妥,嘴角僵了似的,笑不是,不笑也不是。
欣然冷眼看着他们俩。看看爸爸那模样,笨拙、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真是又可怜又可气。
欣然很失望。父亲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顿时消失了。她一直把父亲当作事业上的偶像崇拜着,可现在“斯文扫地”了,欣然不由得用鄙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王局长家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男孩:“爸!”
欣然一看,是王笑天,差点晕倒。天哪!她居然到一位同班同学家送礼走后门来了。
毕竟是新学年,相互不大了解。欣然哪里会知道王笑天是公安局长的公子呢。要是知道,就是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来,也不会让爸爸来。“丢人!”欣然心里骂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极为敏感,自尊心最强。她把头勾得很低很低,假如此时地上有缝,她一定一头钻下去。
王笑天挺热情:“谢欣然。”
欣然更是尴尬万分,极不自然地抬起头,冲王笑天笑笑。又赶紧把头埋下去。
这时,欣然的爸爸趁机把礼品搁在角落:“啊,贵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哈哈……欣然,你们认识!”
“同班同学。”王笑天用手在欣然和自己之间划了划,对欣然的爸爸说,“叔叔,你们谈,我进去了。”
“好,好。”爸爸应道。欣然悄悄地重重地揪了一下爸爸的衣角,爸爸立刻明白了,“不了,不了,我们走了。王局长。好好养病,改日再来,改日再登门拜访。”
出了门,欣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中午的太阳亮得耀眼。晒得人发昏。欣然在太阳里闭上眼睛,爸爸不停地抹额头上的汗水。
“幸亏那儿子回来,不然真不好收场。幸亏那儿子回来,不然真不好收场。”爸爸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欣然厌恶起来。一个人一个劲儿往前走,像竞走似的。
“欣然,别走那么快,等等……别那么快”爸爸在后面叫着。欣然还是在前面快速地走,后来索性跑起来。渐渐地,爸爸的声音遥远了,消失了。
欣然走在树荫下,阳光穿过树叶,漏下一地碎金。欣然从碎金上走过,被碎金包裹着。“是这些树叶把阳光遮掩了,不然就没有这么多阴影。”欣然想,我只需要阳光。
自己的爸爸怎么会给人家的爸爸低声下气,窝囊!欣然忽然想起妈妈常常数落爸爸的这个词,觉得十分贴切。真是窝囊!丢人!王笑天怎么看我?他那么口无遮拦,还能不在班上传播开来?自己的威信名声无疑要一扫而光了。欣然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一点意思一壶酒
谢欣然认真地审查王笑天的入团申请。欣然本来有发展王笑天的意思,可自从知道王笑天的家庭情况后,她琢磨开了:送不送上去?立马送,有巴结之嫌;不送,太昧良心了。
学校规定每周星期一早自习要听广播读报纸学时事。在这个时间里,各班副班长都要站在讲台前组织同学学习、发言。这天广播里正在批判请客送礼等不正之风:“有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贿赂一些经不起糖衣炮弹袭击的人……”王笑天插嘴说:“这股风是该好好刹刹了。”全班开始议论,吵吵闹闹的。别的听不明,“贿赂”“送礼”等字眼却清清楚楚地不断跳进欣然耳朵里。欣然觉得自己站在讲台上,不是组织者。倒像个接受批判的人,同学们的话好像都是冲她说的,就像文化大革命时开批斗大会。欣然忍不住了。大声嚷道:“不要吵。听广播!”王笑天蹦了起来:“本来就是嘛,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还虎视眈眈的。欣然记不清她是怎么回答的,又是怎么结束这堂自习课的。
当她坐到自己的座位时,她觉得头昏。林晓旭过来问她哪儿不舒服。
“心不舒服。”
“心?”林晓旭眨眨眼睛,表示不解,“要上医务室吗?”
“不要。我坐会儿就好了。”
欣然虽然伏在桌上,可她还是感受到班上的气氛。王笑天又和别人“侃”上了。欣然又紧张起来:他在说什么。是不是讲我给他们家送礼的事?王笑天和刘夏在说话。说了什么好笑的?怎么两人都笑了?一定是王笑天告诉刘夏了。王笑天就会来这套讨女孩子欢心。这件事萧遥知道了吗?他一定会认为我很势利,很俗气。欣然很在乎萧遥的想法,很在乎他对她的看法。
真是个多事之秋!上小学时学习“愁”字,老师就讲“愁”是“秋”字下头加上“心”。
课间,欣然特别注意王笑天的一举一动。欣然先是听见王笑天和萧遥谈论什么“π减去2等于1。14159”。最近作业都没有用到圆周率,他们提这个数字干什么?对了,王笑天分明在说“一点意思一壶酒”。他在嘲笑我!一会儿,又听见刘夏和王笑天说话:“王笑天,昨天你上哪儿去了?”
“没上哪儿。”
“那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不是说好对作业来的吗?”
“噢,我昨天去打球,回来看见谢欣然来了,就忘了。”
“什么?欣然昨天去你们家?干什么?”
欣然听到这,心提到了嗓了眼。
“噢,谢欣然她……她来给我送数学作业。”王笑天说。“数学我不会。她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