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海群之后发言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命运丰富多彩,有上山下乡的,有支援边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铁壶的,当然也有读了硕士成了科研骨干的……最后轮到宁夕蓝。宁夕蓝说:“我先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姥姥相依为命。后来姥姥去世了,家人从牛棚回来之后,我开始读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跨国公司工作了两年,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先是硕士后是博士,然后又是博士后,反正,书是读到尽头了。拿到了绿卡,又结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他是美国人。我们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他在那边打理,我在这边开拓,难得见面,常常在天上擦肩而过……”
宁夕蓝讲的平淡简要,仍让人觉得口罗嗦,她用平淡表达了居高临下。钟老师眯着眼睛细细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她不表扬也不批评,他们比她精彩多了,她无权评价他们。待宁夕蓝说完之后,她说:“好。很好。不知你们是不是肚子饿了,反正我是饿了。”
大家就说,饿了。钟老师对浦小提说:“开饭吧。”
第三十四章
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宁夕蓝、白二宝和高海群浦小提准备了上百个包子。她头一天亲手包好,用了满满一盆肉馅,剁了三棵大白菜。听得老师令下,赶紧点火加热,不大功夫热腾腾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了上来。大伙儿吃的满嘴流油,一股劲地说香,特别是宁夕蓝,也顾不上淑女的仪容了,碗里的还没吃完,筷子上就又扎了一个。白二宝倒还斯文,吃一口停一下,要说最有风度的是将军,只礼仪性的吃了一个。
大家都忘了浦小提还没自我介绍,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浦小提都在厨房里。吃饱喝足之后,有几个人假装不动声色的看表,但手腕子甩动的幅度很大。钟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工作都很忙,今天就到这里,我宣布下课了。下次何时上课,就由你们自己商量时间和地点。我若是身体好,一定会去参加。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浦小提现在下岗了,谁有能帮得上忙的工作,可以让她试试。同学一场,小提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
浦小提系着围裙,正在收拾碗筷,钟老师的这番话,给了她个冷不防。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然说了,她也就不回避了,说:“钟老师说得客气,其实别的工作我也不一定能胜任。如果你们谁家里需要保姆小时工什么的,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得好,而且价钱公道。”
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浦小提的话是投进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有旋起就沉没了。钟老师有经验,课堂上有时提问虽然不难,但太出乎意料,通常的反应就是冷场。钟老师说:“想想看,有什么主意,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我转告小提。”
半月之后,钟老师打电话给浦小提,说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白二宝、宁夕蓝和高海群。浦小提满腹狐疑:“是不是看着我可怜,成心要给我救援?”钟老师说:“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凭劳动挣钱,他们家里也真需要人帮助,两好合一好的事,何乐不为?”浦小提反思道:“还是老师了解我,别太自卑了。能给同学帮忙,该理直气壮。”钟老师说:“当年我就看你聪明,这么多年下来,我没走眼。你屈才了,阴差阳错的,怪不得你。只是这白二宝家,我看就算了吧。”
浦小提说:“我本来也不想去,关系太难处了。刚才听您一说,我改主意了。既是堂堂正正地凭劳动挣钱,他是雇主,我好好干活就是。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倒真让他小瞧了我。”
浦小提把同学们的住址画了张图,确定工作顺序是先到宁夕蓝家,再到白二宝家,最后是高海群家。以后隔三岔五的,她还要到钟老师家看看。钟老师恪守誓言,不动一根手指头照料老姚。
浦小提在约定时间到了宁夕蓝的家。高尚住宅区的中式小院。浦小提储存好笑容按门铃,在以为看到宁夕蓝的时刻,看到了另一张陌生的中年妇女的脸。浦小提疑心找错了地方,对方打招呼道:“您是太太的老同学吧?太太正在等您呢!”浦小提跟着她往里走,洁净的石板甬道如同一匹洗旧了的蓝布,幽静地伸向花木扶疏的正房。浦小提悄然问:“您是……”
“我是这家的仆人,叫哈妈。”女人拘谨地答道。
宅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外壳古色古香,内里却是一水路易式样的家具。暖气很热,宁夕蓝穿着一套桔色羊绒便装,很惬意地倚靠在香槟色的沙发上,柔软地伸出手说:“浦小提,看到你真高兴。”浦小提可不想拉家常,她是来工作的。单刀直入:“夕蓝,今天我干些什么?”宁夕蓝说:“浦小提,你今天的工作,就是陪我聊天。家里的杂活,有哈妈照料已是足够。来,先看看我的房子。你熟悉熟悉情况。”
第三十五章
宁夕蓝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浦小提跟在宁夕蓝后面,参观了富丽堂皇的客厅、卧室还有厨房,包括目前没有花朵开放的小花园。宁夕蓝把摆设的种种名贵之处一一报出,可惜浦小提基本上都没记住。
一圈转下来,浦小提脚后跟发硬。宁夕蓝对浦小提没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气,略略有点意外。她说:“你想到我能有这样的发展吗?”浦小提真诚地说:“除了没想到你嫁的是外国人,剩下的我都想到了。”宁夕蓝说:“我嫁的这个外国人,最喜爱中国文化了,他还会说简单的中文,我们交流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浦小提说:“夕蓝,你还是吩咐我干什么活计吧。总这么说话,我觉得在剥削你。”宁夕蓝说:“在国外,大学教授和心理医生都是凭着说话挣钱。”浦小提苦笑道:“我可跟他们不能比。再说,咱这也不是外国。”
宁夕蓝在地毯上转来转去,颀长的手指摩挲着,为难地说:“小提,如果一定要干活,就请把那天在钟老师家做的包子再蒸一些。我先生快过来了,他可是个中国饮食的爱好者。”浦小提爽快地说:“这好办。”说着撸起袖子,到厨房忙了起来。包子蒸好了,宁夕蓝趁热一尝,比钟老师家的还要精彩,赞叹不已。
浦小提面对表扬,说:“这也不是我的功劳,你家原料好,面是雪花粉,肉是放养的山猪肉,菜也是用矿泉水种出来的,自然不一样了。”待宁夕蓝用餐巾擦净手指,浦小提避开哈妈,悄声对宁夕蓝说:“能把今天的工资算给我吗?”宁夕蓝不快道:“这么立竿见影啊。我本来就要帮你,哪里会赖了你的工钱?”浦小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穷,需要钱,可我不要施舍和怜悯。你家里已经有保姆了,用不着我。我今天上了班,所以我会拿走今天的工钱。但我以后不会来了。如果你丈夫回国后想吃家常饭,我会再来。那是帮老同学的忙,免费,我不要工钱。”
宁夕蓝像被一枚长长的钉子钉在绵厚的地毯上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像她小时候面对着名贵的巧克力饼干,很直率地说:“不好吃。我不喜欢。”
“好吧,谢谢你。本来以为我帮你,不想却是你帮我。”
宁夕蓝伸出四个手指,拇指后退着,和浦小提碰碰手,算是告别。她表示了淡然还有清高。她自己知道,她只对平等的对手或是盟友表示淡然和清高。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俯视,表现出的就是仁慈和温柔了。
浦小提来到白二宝家。
白二宝家面积不小,但比起宁夕蓝的花园别墅,还是略逊一筹。浦小提进得门来,目不斜视,有一种宠辱不惊的镇定。白二宝独自在家,穿着名牌西装,还特地打上了领带。他要浦小提看到最好状态的自己,俯首称臣。不想浦小提淡如秋水,既不吃惊,也不艳羡。白二宝烦的就是这种人穷志不短的刚强相,人穷就要有穷人的样子,懦弱猥琐,懂得讨好巴结,这才是正理。
他指着墙上的钟说:“你来晚了。”浦小提回答:“对不起。我给宁夕蓝家包包子,算是临时任务。你可以扣我的工钱。你说,今天干什么活儿?”白二宝说:“我不管什么夕蓝夕红的,以后你不能迟到。我们都很忙,不能老在家里等着你。把钥匙交给你,又不放心。”白二宝想刺伤浦小提。如今,你是一个下人了,我作为主顾,有权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浦小提说:“您不放心我,合情合理。以后我一定按时到岗。”浦小提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个工厂的词汇———“到岗”。白二宝听后一颤,忆起从前光景,道:“浦小提,你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难道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想吗?”
浦小提捋捋头发说:“有啊。”白二宝觉得浦小提从来没有肯定过他,现在,在财富面前,在事实面前,这个女人终于要承认他的价值了。他满怀欣喜地等待着。“讲讲看。”
第三十六章
浦小提说:“白二宝,白金总要找你要教育费,我一直拦着她。现在,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的孩子稍微做点贡献了。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你已经长进了很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真奇怪,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浦小提说得很平静,包括结尾的问句,都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追思,而并不要求确切的答案。
白二宝怒火中烧。这个女人,从来就凌驾于他的精神之上,即使是到了这份穷困潦倒的地步,依然不肯服帖。恼恨化为原始的冲动,他猛地扑过来,狞笑着说:“浦小提,你都给人当老妈子了,嘴还这么硬!你觉得跟了我白二宝亏了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收到那个未来的将军给你的信,那小子的信被老子扣住了,你就只能给我白二宝的孩子当妈!怎么样,这么些年守寡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知道你熬不住了,才到我门上当下人,想的就是跟我再睡到一张床上。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白二宝说着,把黏糊糊的一张嘴凑了过来。浦小提千思万虑,也没想到白二宝这般下作,她竭力避闪着,一边厉声对白二宝说:“你放尊重些!白二宝,你要干什么?!”白二宝厚颜无耻地说:“我要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啊?装什么蒜啊?你也不是大姑娘,本来就是我的人,现在咱们是复习功课……”说着,不顾一切地在浦小提身上摸索起来。
浦小提抬起手,狠狠地推了白二宝一把。她没用铁掌抽他,觉得那太像弱女子的杀手锏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不屑动用。只一推,白二宝踉跄着倒退三步,墙上的穿衣镜被撞得粉碎。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都像哈哈镜,无数千奇百怪的白二宝出现在镜子里。浦小提一眼瞟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臭娘们,装什么贞节烈女啊?老子今天赏你是给你脸……”从刚才那一推的劲道里,白二宝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占不了上风,但嘴上仍不示弱,竭尽无耻地侮辱浦小提。浦小提拍拍手,把刚才接触了白二宝沾染的无形灰尘掸掉,说:“白二宝,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打110。”
白二宝露出无赖嘴脸说:“你打110?我还打呢!说你私闯民宅!浦小提,滚回你的烂工棚!”浦小提把手指捏得喀喀响,冷冷地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从工棚来。你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愿意和我比试一下手劲吗?”
白二宝抿着嘴,一言不发。浦小提等了一会儿,看白二宝没有应战的勇气,就把门重重地摔合,走了。破碎了的镜片受了强烈的震动,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浦小提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以前不知行尸走肉这个词的确切意义,现在知道了。也许她真的不应该到白二宝家里去,她不应该好奇,她不应该相信白二宝还有最后的良知,即便是为了白金,也永远不可理会这个流氓。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还有最后一份工。她应该到高海群家履行职责。她很矛盾,非常想马上见到高海群,因为她刚才确认了那个谜底,原来是白二宝扣住了高海群的信,才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又极端地不想去,现在来谈这些,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犹豫不定中,她给高海群打了个电话。
高海群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着急地问:“你在哪里?我正在等你,怕你出了什么意外。不会是为了赶着来,叫汽车碰伤了吧?”关切的话语通过电流,夹着高海群的呼吸声传导过来,浦小提根本就没有力量拒绝了。
她赶到高海群家,那是一座高层楼房。浦小提跨出电梯,手拿纸条核对着门牌号码,找到了那间房,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动开了。高海群身穿黑色便装,笔直地站在门内。浦小提说:“这么巧?”高海群说:“不是巧。这是我第100次开门了。只要一听到点动静,我就打开门。连自己都很奇怪,要知道让一个老兵风声鹤唳的事,可真是不多。”
第三十七章
高海群的家是一套旧式的两室一厅,家具极少,四壁白。浦小提四处打量了一番,说:“卫生状况极好,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地方。”高海群示意她在简易的布沙发上坐下,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拾掇的。我刚刚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人家是打扫一净的。”
浦小提说:“你平日住在哪里?‘高海群说:”我在总部机关学习,那里配有专门的宿舍。“浦小提说:”那是你的家属要来?“高海群说:”她和孩子刚刚来探视过。工作很忙,她暂时不会来了。就是来,机关也有很好的接待房。“浦小提说:”那你租了这房子干什么用呢?“高海群认真地说:”浦小提,那天我听钟老师你说愿意帮助大家打扫房子做工补贴家用,我就想我需要这样的房子。我还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就请你到我这里来打扫吧。“浦小提哭笑不得,说:”那你也不能租一套房子来让我干活啊。“
高海群说:“如果我约你到饭店吃饭,到茶馆饮茶,到咖啡店喝咖啡,你去吗?”浦小提很干脆地说:“不去。”高海群说:“对呀,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只有租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