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军。关于他们的分配方案,上面很有争论。一派意见是把他们分配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大有作为。另派意见:城里各个行业已多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眼下这批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都还是小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可补充到城市各个岗位,让工人阶级教育他们。据说有造反派头头的一对双胞胎恰在这拨孩子中间,反正争论的结果是第二派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以老姚为首的领导小组,开始决定革命小将的命运走向。
这惟一的留城机会,分配单位天壤之别。大学图书馆需要人,环卫局也要补充背着篓子的掏粪工。老姚从来没有这般踌躇意满,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所有的学生见了老姚都毕恭毕敬,只有高海群除外。一是高海群学不会奴颜婢膝,二是他马上就要到父亲老战友的部队当兵,用不着拍这个家伙的马屁。宁夕蓝被老姚叫去单独谈了几次话,每一次谈话的时间,都漫长到钟怡琴在全校扯着嗓子嘶叫寻找。但钟怡琴叫归叫,并不挨门挨户地搜索,老姚许久之后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走出来。
“喊什么喊?我在这个学校里,难道还会丢了?”老姚非常不耐烦。“你跟我的学生谈什么了?”钟怡琴红着眼睛,如同母狮。
“注意,他们不是你的学生,是革命的后代。”老姚严辞纠正。“知道他们是革命的后代就好。你可不要破坏了革命。”钟怡琴恨恨提示。这不单是为了保护学生,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
“你也配教育我?”老姚鄙夷地说,“没有我,你的骨头都长蛆了。”话只要一说到这份儿上,钟怡琴就缄口不言了。为了保存自身,她都可以嫁了老姚,还有什么资格来教导别人呢!
老姚把去大学图书馆的名额分给了宁夕蓝之后,又开始找浦小提。只是他一下子闹不清这个脸蛋像红枣一样结实而鲜艳的女孩子,到底想分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叫浦小提?”老姚像一个真正的首长那样和蔼可亲地问。
浦小提有点扭捏地回答:“生我的时候,我爸正好提了一个小组长,我爸说是我给他带来了运气,所以就叫小提了。”
老姚觉得这很好笑,就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浦小提说:“还有一个姐姐,叫浦大会。生她的时候,正开大会呢。还有一个弟弟,叫浦远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老姚笑起来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和你姐姐,都是女娃,胡乱起个名字就是了,弟弟就不同了,是个男娃,所以你爸爸叫他远程,就是前程远大的意思吧。”
浦小提默不作声,她是个聪明孩子,不止一次猜测过弟弟名字的涵义,只是不愿说破。如今被人说破了,只有默认。老姚说:“其实男娃女娃是一样的,女娃更惹人爱。要说前程,要看你分到一个什么单位,单位分好了,就像爬上了火车,你不想到哪儿都不行,你一定会到的。我这里有一个分到茶叶店的工作名额,我看于你是非常适合的。茶叶店里冬不冷夏不热,不是人享受,是茶叶娇气。到处是茉莉花的香味,小姑娘能在那儿干活,连骨头缝都是香的,在外国,就叫茶花女。”
浦小提读过茶花女,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会告诉老姚,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要真是分到了茶叶店工作,就不能老掏泔水了,那样会坏了买主的茶叶香。
第九章
老姚看浦小提伸出自己的手看,就把浦小提的手薅了过来,说:“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就用多毛的手指蘸了口水开始抠浦小提的手心。这是他制服女人的前奏,一个女人被抠了手心,不但不恼,还露出舒服享受的神气,勾搭她就有了十分的把握了。浦小提抽回了自己的手,说:“痒痒。”边说边狠狠地甩手,要用风把老姚的口水晾干。
老姚恼了。一个破毛孩子,给你脸还不要,看来猪倌的女儿就是没有教授的后代懂得风情,宁夕蓝就要乖顺得多。浦小提,老子还不宠你了!非让你乖乖地来找我!老姚正色道:“分茶叶店的名额只有一个,你要是真想去,三天以内来找我。不然,我就分你去掏粪!”
浦小提走到阳光下,她想,掏粪就掏粪,平日就常拾掇猪粪,人屎和猪屎有什么大不同?不过更臭罢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高海群站在她面前说:“浦小提,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不知为什么,浦小提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她就抹抹眼皮说:“你找我什么事?”
高海群说:“我要当兵去了。”浦小提无限向往地说:“当兵多好啊。军队里没有坏人。”高海群说:“军队里是没有坏人,但军队外面是有坏人的。除了打坏人,我不放心的就是你。”
浦小提笑起来说:“高海群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以前还辅导过你的算术呢。”高海群说:“那就欢迎你以后还辅导我。”
浦小提幽幽地说:“那就辅导不了了。你是解放军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高海群说:“那你还是工人阶级呢。工人阶级是领导力量。对了,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我的信寄到哪里呢?”
浦小提本来想说,你寄到大院的猪食堂就成,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不想让家中知道自己和高海群通信的事。她就说:“你寄到环卫局掏粪队吧。”高海群说:“你知道自己肯定分到那里吗?”
浦小提说:“肯定。”高海群说:“你就等着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刚想对他说“别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计到了她要说这句话,就提前跑了。浦小提只有怔怔站着,看着高海群的背影,心想这个影子如果穿上了军装,会变成一个绿影子吗?
学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粪队。不料后来事情起了变化,掏粪队(当然人家的正式名称不是这样称呼的,是环卫×队)看了学生的有关简介,说,这个1米60的女生我们不要。空粪桶就有几十斤,满载时就靠百斤了,一个小姑娘还不得被压垮了?老姚说,这可是个好姑娘,吃苦耐劳肯干扎实,最适宜在你们这样的部门工作了。环卫队还是不干,老姚再出身贫下中农,在真正的工人阶级跟前也得让步三分,最后只好把浦小提换下来,另派他人。
这时分配已近尾声,零星单位已满额,调下来的浦小提被统分到一家重工业工厂。老姚无计可施,只好放她一马。
在工厂欢迎新工人的会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宝。白二宝很高兴,说:“你不是分到环卫局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浦小提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上环卫局呢!”
白二宝说:“当老大哥多好!工人阶级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声,看着浓烟缭绕的厂区。工厂的代号叫做“C”,叫人一听就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觉。新工人各发了一套工作服,还有劳保手套和帽子胶鞋什么的,每人捧着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兴奋。忙不迭地穿戴起来,姑娘小伙都焕然一新,像年画上的领导阶层那样光鲜。
白二宝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我要的是最大号的衣服,你呢?”
浦小提说:“我是小号的。”
白二宝说:“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对我说。我保护你。”
浦小提说:“这家厂子有几千人呢,谁知道你分到哪里。”
第十章
没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宝分到了同一个酸洗车间,车间里充满了硫酸的气味,呛得人涕泪滂沱。浦小提试行多年应对气味的法子全线失守,对付猪屎人粪行,对付强酸不灵……
白二宝和浦小提同工种,要把酸洗槽子里浸泡的金属板,每隔一段时间翻动一遍,让金属的含量更加纯粹。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复杂的科学道理,但以白二宝和浦小提那样的文化水平,是没办法理解的,好在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给新工人指派了师傅,浦小提的师傅是女的,姓郝,30多岁,头脸不是很胖,但肚囊已有中年妇女的饱满了。
“小提你倒板子的时候,要这样操作,才能避免工伤。你看我,十几岁进厂,到现在只伤过一次小脚指尖……”郝师傅边比划操作要领边说。浦小提注意看着,低声道:“只有我们家的人才叫我小提……”
郝师傅大惊小怪:“我还不比你家里人和你亲啊?告诉你吧,一朝是师徒,一辈子是父子。大眼瞪小眼的,好些人就这样瞪成了夫妻。后来就改成男的带男的,女的带女的了。”郝师傅说的动情,脸就从黑瓜子变成了红瓜子。浦小提只得接受师傅为亲人,给师傅起了个外号叫“好瓜子”。
白二宝的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40多岁汉子,脸色青黄佝偻着腰,白二宝毫不犹豫地管他叫“老病”。厂区是个巨大的方框,车间在顶南端,厂门在北面,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下班时,因为跟谁都不熟,浦小提只有和白二宝一道走。
两人到了厂门口,警卫走过来说:“打开包。”两个人就把背着的草绿军挎打开,警卫仔细翻看。白二宝说:“这是干什么?好像咱们是特务。”警卫看看他们的新工装,也不恼,说:“这是纪律。厂子里的贵金属,严禁带出大门。”
浦小提对白二宝说:“我往东,你往西,明儿见。”白二宝吃惊说:“你们家不是也在西面吗,怎么不是一条路?成心要甩掉我是不是?”浦小提说:“我真的要到东面有事。”白二宝说:“你有事,我没事。我陪你到东面去。”
浦小提叫苦不迭,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白二宝,只好别别扭扭地和白二宝一道往东走。一直走到了环卫局,浦小提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进去打听个人。”
白二宝这次很听话,不吱声等在外面。浦小提走进去,对传达室的老头甜甜地说:“大爷,跟您打听个事。您这里有一封给浦小提的信吗?”老头的长寿眉飘了起来,说:“谁?啥小提?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姑娘你一定是走错门喽。”
浦小提松了一口气说:“是没有这么个人。可要是来了一封写着这人名字的信,您可千万千万替我收着。”
老人家警觉道,“你是谁?”“浦小提说:”我就是浦小提啊。“老头大惑不解:”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没事找事呢!你是这单位的吗?不是。可你干吗非让人把信给寄到这里呢……“
白二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问道:“浦小提,你完事了吗?”浦小提赶紧走出来。两人一道又复向西。
第十一章
浦小提和白二宝开始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车间气势宏伟,如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稻田里的水就是有着强烈腐蚀性的电解液,稻田里的庄稼就是一块块贵金属板。工人们就好比是插秧的农夫,要一趟趟地在田间忙碌,不断调整金属板的位置,让置换反应完成的更彻底。金属板重达几十公斤,还有呛人的挥发气体和极富腐蚀性的电解液。几天下来,新工人们引以为自豪的新工作服就面目全非,无数洞穴潜藏在衣服的褶缝里,千疮百孔。要是有喷溅起的电解液恰好从破损的窟窿里崩进去,皮肤就会被烧成垩白色。
浦小提欲哭无泪,深感真不如到环卫局扛粪桶。粪桶虽然臭,总还不伤人,在这里长干下去,电解液扑到脸上,就会变成麻子。好在她仔细观察好瓜子的脸庞,虽不甚光滑,却也并不见到明显的坑洼,可见麻子的概率也不是太高。
金属板的分量也着实让人吃不消。浦小提觉得每一块都比自己的身体还重,简直就是重如泰山了。在浦小提有限的知识范畴内,泰山就是重量的极致了。
每当她抬起一块金属板,连尾巴骨都在使劲,从周围不断传出的放屁声,就知道大家都不轻松。
好瓜子袖手旁观,说:“徒弟,我知道你难,可我不能帮你。你也别恨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有你练出了这股劲,你才能在这儿干下去。谁让你是工人呢!”
浦小提于是知道了,工人不仅仅是光荣,更是受累流汗的苦活。她咬着牙,埋头苦干。常常是连续搬动几十块金属板连头都不抬。胳膊红肿得发烫,好像两节烧着好煤的烟囱。连脚后跟都疼,浦小提恨自己太不争气,明明是手在做功,怎么小腿都抽筋。问过好瓜子,才知道这是车间里的强酸在作怪。
隐忍着坚持着,浦小提渐渐攒出了一身蛮劲,瘦骨伶仃的一个小姑娘,伸出胳膊,一疙瘩一块的踺子肉,能把菲薄的皮肤顶透。十个手指,好似练过邪门武功,往金属板上一抓,如同老虎钳子,绝不脱手。
“今后你嫁了哪个男人,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朝他下三路来这么一下子,保管他从此乖乖地再也不敢犯贱。”工间休息时,好瓜子做了一个双龙抢珠的姿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小提本不明就里,从师傅们暧昧的笑容中恍惚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知道绝不能恼,工休的主要娱乐就是这种段子,你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适应这种气氛。
大家就向好瓜子起哄,说:“你是不是在家尽来这套路数啊?”
好瓜子说:“哪能老来?自己的家伙什,糟坏了还是自家心疼。还得大鱼大肉地滋养着给他补。也就是吓唬一下,叫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大家就说,看不出好瓜子这么贤惠,懂得“围而不打”。
其实大家这一番话具有考察意味。新来的人都要过这一关,练出一身踺子肉容易,内心里还要和大家伙合群。要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坐怀不乱的假正经,大家就得讲话小心。凡事防着点。浦小提虽无大恼,但也未曾喜形于色,看在她是个姑娘的份上基本过关。
白二宝则不然,很快就成了胡说八道的老手。
对白二宝的胡说八道,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很不以为然。老病可不是普通人,是车间副主任。老病对白二宝很严格,白二宝表面上唯唯诺诺,肚子里可不服。
第十二章
食堂开饭的时候,几千工人麇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