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戈和我都无法不激动。因为我们是带着多年的旧情分开的。我想主动伸开我的双臂拥抱他。但是我才发现小蔻残留在我手上的指甲油似乎是一种强力胶,此时我的左手臂已经无法抬起来了,它和我的身体粘在了一起,所以当我想做出拥抱的动作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只笨拙的企鹅险些摔倒。
我有些狼狈,不知道如何是好,仓促间说:“你看到小蔻了吗?我找不到她了”
三戈点了点头说:“那片坟场重新整修了,小蔻的墓搬走了,在腊山上了。改天我带你去吧。”
三戈说完这话之后我们都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找到别的话题。
B城市的清晨和早晨有很大区别。B城市的6点55分和7点有很大区别。这个区别也许是在雾上,比如说,6点55分的时候我看见的三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个轮廓并没有使我真正明白我们两个相遇的真正含义。7点钟的时候他的脸清楚起来。他的五官都向我涌过来,我感到一阵恐慌。
这个区别也许在我的心率上,有人是做过试验的,早上的心率特别快,我现在的这颗心要一跃而出了。
我猜测三戈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我们同时涨红了脸说了再见。
“再见。”
然后我转身就北行了,他也转身向南。我听见我的苏格兰兵他最后的皮鞋声音,我没有敢回头,可是我觉得有个女孩的脚步是伴他一起的,而且有一种熟悉味道从身后渐渐把我环抱起来,我可以确信如果当真是有个女孩和他一起,那肯定是小蔻。
7点多,湖山路开始有了阳光。我继续向北。骑士在这年代几乎绝迹,不过那天我的的确确遇到一个骑大马的。马也如我所愿是白色的良种马。骑士穿了亮闪闪的鳞片铁衣服,比湖山路的阳光还有明亮。我站在那里就不动了,我看着马和骑士经过,然而骑士没有经过,而是停了下来。
骑士不涂香水,骑士的眼睛也不是像我的情人三戈一样迷迷的。不过骑士的鼻孔里冒出 的是一种新鲜的男人的气体,他的身体在一种源源不尽能量下此起彼伏,这是一片我未能详细认知的海。
这些年,我对这样的男子一直不甚了解。我觉得他们高大而粗糙,而我一直迷恋的是三戈那样精巧的男子。他给我涂过指甲绾过头发。
这时候骑士停下来,问我去腊山的路。
可是他看来并不焦急,他就牵着他的马和我慢慢地说话。
我说我也是个旅行中的人,我只是为了来结束一篇小说,然后就离开B城。骑士说他要去西边的丝绸之路。他说他想换一头骆驼。我想了想,觉得西面天空扬起的风沙会使他的脸的轮廓更加鲜明,所以我点点头,表示支持他的计划。
骑士后来和我聊到了爱情,我简单地描述了三戈,我认为这种描述无法深入,否则我将把对像骑士这样的男子的抗拒流露出来。
“唔,你是7岁之后一直和他一起吗?”骑士问。
“是的。”我说。
“那么他喜欢同性就很能理解了。一个女学者曾说,当一个男孩从小最要好的朋友是女孩儿时,他长大之后往往对同性抱有更大的好感”。
“是这样吗?”我沮丧地说,因为按照骑士的说法这已然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多年决定下来的事实。
“没有错,因为他对你,一个女孩太了解了,他对你的每一部分都很了解,你,女孩对于他失去了神秘感。”骑士继续说。
这是个道破天机的骑士,他显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头脑简单。
骑士停了一会儿说要走了,他忽然问我可乐意同去。
“一同去吧,去西边,我对女孩儿可从未失去过兴趣。”骑士的坦诚使我有点感动。
好吧好吧,我决定跟着骑士走了。可是我张开嘴说得却是:“我跟你走,不过你先把我带回到湖山路的路口,我要和三戈道别。”
我现在就站在湖山路路口的早晨里。
骑士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过去。
“厄,你可以饮马什么的。”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好啦,我在这里等你,你只管去吧。”骑士说。
我向南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三戈再次出现,仍旧向北走。此时大约已经是上午9点钟,几个小时里三戈都在。他还是穿着他的裙子,像仙鹤一样走得小心翼翼。
这次我是向着他走去的。我们在上次相遇的马路中间相遇了。我带着他过了马路,他和我都在马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们开始聊天,也道别。我把这许多年来我写的小说给他看,那个尚没有结尾的小说。他把那本子放在膝盖上,一点一点认真地读。有时候他遇到喜欢的句子还会念出声音来。我也插话进去,告诉他这段正是我也喜欢的。后来我说到一个骑士将带走我,他充满怅然。再之后我们说到了童贞。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起,我们的童贞。那是我和他一起经历的,他问我可后悔是和他这样的男子。
“嗯,是有些后悔的。因为我后来信奉了神,这件事多少影响了我的灵命。”我这么说。
我和三戈,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顺畅的详尽的谈话。我们几乎说尽了所有的话题。他甚至因为15岁的时候把我的猫脸本子摔坏了而向我道歉。我们坐在马路沿上对抗着北风,说到黄昏。
黄昏抵达眉角的时候我们再没有多余的话题。我们都感到淋漓尽致。我起身说要走了。他站起来亲吻我,我拥抱了我软绵绵的情人。
结末,他在背后冲我说:“祝你的小说早些结束。”我心中充满温暖地向北离去。
不过我没有找到骑士。定然是等待到黄昏的时间里他又遇到了其他的姑娘。可是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惋惜,因为我能够再回去,和三戈坐在马路台阶上说话全是因他。这对我很重要,我将用一场充实的相聚结束我的小说,开始新生活。
可是我站在湖山路以北打算掏出我的本子结束小说的时候却发现我的本子不见了。最神奇的是,我的潜意识使我相信我是把我的本子丢在湖山路路口的马路台阶上了。我的脚步拧 着我的身体揪着我的思想再次回到了湖山路路口。
天已经黑透了。湖山路上的车开始少了。每辆车都飞快地划过去,我过马路的时候险些又被撞倒。不过那车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我很奇妙地绕开了车。
正如我一直不厌其烦地叙述的,我又看到了三戈。北方的夜晚这么冷,可是我的爱人还是没有加件外套,他还是那件无数线条交叉的裙子,缓慢地穿越马路。
我站在马路对岸,我不知道应该再和他说些什么。这种不断的相遇已经有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就站在那里,不肯过马路。可是我好像也看见了小蔻。小蔻和三戈站在一起。小蔻的透明指甲像冥火一样闪闪发光,指甲油再次发出剧烈的香气,我几乎窒息。我开始张大嘴巴,大口呼气,然后转身开始逃跑。
我向北,放弃了我丢失的本子,我只是想赶快地离开湖山路。
湖山路的树木都很高,这里很靠近腊山,夜晚山上的动物们发出我从未想象过的声音。我飞快奔跑,这里没有路灯,我只能借助来往的车的星点光亮。
终于到了湖山路的尽头,走下去将是另外的路了。我停下来喘息,这时候我看见骑士就站在路口。他很忧伤。我说,你还在呀,我们快走吧。
黑夜下的他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像个皮影一样寥落。他摇着头说:“去西边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已,我是不能的,因为在湖山路上死去的人,魂魄将永远在湖山路上,怎么走也无法离开。”
我抬起头,非常惊异地看着他。我缓缓地把我那只抬起来要迈出湖山路的脚落下。隆隆的汽车声和新的早晨来了。我面对的骑士又照例牵上他的马在湖山路上游荡了。
张悦然 Zhang Yueran
小染
男人男人,怎么还没有睡去。
我坐在窗口的位置看表。钟每个小时都敲一下,我看见钟摆像个明晃晃的听诊器一样伸过来,窃进我的心里。那个银亮的小镜子照着我俯视的脸。我的嘴唇,是这样的白。
1)男人男人,怎么还没有睡去。
我坐在窗口的位置看表。钟每个小时都敲一下,我看见钟摆像个明晃晃的听诊器一样伸过来,窃进我的心里。那个银亮的小镜子照着我俯视的脸。我的嘴唇,是这样的白。
窗台上的有我养的水仙花。我每天照顾它们。花洒是一个透明印花的。长长的脖子长长 的手臂,像个暗着脸的女子。我把她的肚子里灌满了水,我能听见这个女人的呻吟。很多很多的明媚的中午,我就扯着这个女子的胳膊来照顾我的花朵。
阳台有六棵水仙。我时常用一把剪刀,插进水仙花的根里。凿,凿。露出白色汁液,露出它们生鲜的血肉。我把剪刀缓缓地压下去,汁液慢慢渗出来,溅到我的手上。这把剪刀一定是非常好的铁,它这么冷。我一直握着它,可是它吸走了我的所有元气之后还是冰冷。最后我把切下来的小小鳞片状的根聚在一起。像马铃薯皮一样的亲切的,像小蚱蜢的翅膀一样轻巧。我把它们轻轻吹下去,然后把手并排伸出去,冬天的干燥阳光晒干了汁液,我有了一双植物香气的手。
2)冬天的时候,小染每天买六盆水仙花。把它们并排放在窗台上。她用一把亮晶晶的花剪弄死它们。她站在阳台上把植物香味的手指晾晾干。
然后她拿着花剪站在回转的风里,发愣。她看见男人在房间里。他穿驼色的开身毛衣,条绒的肥裤子。这个冬天他喜欢喝一种放了过多可可粉的摩卡咖啡。整个嘴巴都甜腻腻的。他有一个躺椅,多数时候他都在上面。看报纸抽烟,还有画画。他一直这么坐着。胡子长长 了,他坐在躺椅上刮胡子。他把下巴弄破了,他坐在躺椅上止血。
有的时候女孩抱着水仙经过,男人对她说,你坐下。他的话总是能够像这个料峭冬天的第一场雪一样紧紧糊裹住女孩。小染把手紧紧地缩在毛衣袖子里,搬过一把凳子,坐下。她觉得很硬,但是她坐下,不动,然后男人开始作画。小染觉得自己是这样难堪的一个障碍物,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她看到时光从她的身上跨过去,又继续顺畅地向前流淌了。她是长在这个柔软冬天里的一个突兀的利器。
3)男人是画家。男人是父亲。男人是混蛋。
女人被他打走了。女人最后一次站在门边,她带着一些烂乎乎的伤口,定定眼睛看了小染一眼,头也不回地带上门。小染看见门像一个魔法盒子一样把过去这一季的风雪全部关上了。小染看见女人像缕风一样迅速去了远方。门上沾了女人的一根头发。小染走过去摘下了那根普通的黑色长发。冬天,非常冷。她随即把手和手上的那根头发深深地缩到了毛衣袖子 里。
小染不记得着汹涌的战争有过多少次。她只是记得她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是摇摇晃晃的木头阁楼。每次战争她都在最深的房间里,可是楼梯墙壁还有天花板总是不停打颤。女人羔羊一样的哭声一圈一圈缠住小染的脖子打结。小染非常恐惧地贴着床头,用指甲剪把木漆一点一点刮下来。每次战斗完了,女人都没有一点力气地坐在屋子中央。小染经过她的时候她用很厌恶和仇恨的眼神看着小染。然后她开始咆哮地骂男人。像只被霸占了洞穴的母狼一样的吼叫。小染走去阳台,她看到花瓣都震落了一地,天,又开始下雨了。
那天又是很激烈的争执。小染隔着木头门的缝隙看见女人满脸是血。她想进去。她讨厌那女人的哭声,可是她得救她。她扣了门。男人给她开了门,然后用很快的速度把她推出门,又很快合上了门。锁上了。男人把小染拉到门边。门边有男人的一只黑色皮包和一把长柄的雨伞。男人不久前去远行了。男人一只手抓着小染,另一只手很快地打开皮包。在灰戚戚的微光里,小染看到他掏出一只布娃娃。那个娃娃,她可真好看。她穿一件小染一直想要的玫瑰色裙子,上面有凹凸的黑色印花。小染看见蕾丝花边软软地贴在娃娃的腿上,娃娃痒痒地笑了。男人说,你自己出去玩。说完男人就把娃娃塞在小染的怀里,拎着小染的衣领把她扔出了家门。锁上了。小染和娃娃在外面。雪人都冻僵了的鬼天气,小染在门口的雪地滑倒了又站起来好几次。
那一天是生日。特别应该用来认真许一个愿的生日。小染想,她是不是应该爱她的爸爸一点呢,他好过妈妈,记住了生日。小染听见房子里面有更汹涌的哭嚎声。可是她觉得自己冻僵了,她像那雪人一样被粘在这院子当中间了。娃娃,不如我们好好在这里过生日吧你说好吗。小染把雪聚在一起,她和娃娃坐在中央。小染看着娃娃,看到她的两只亚麻色的麻花辫子好好地编好,可是自己的头发,草一样地扎根在毛衣的领子里。小染叹了口气说,你多么好看啊,娃娃。
小染记得门开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她很迟缓地站起来。身上的雪硬邦邦地滚下来,只有怀里的娃娃是热的。小染走路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脚肿得很圆,鞋子胀破了。她摇摇摆摆地钻进房子里。她妈妈在门口,满脸是凝结了的血。女人仔细地看着小染。她忽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给了小染一个耳光。
她说:一个娃娃就把你收买了吗?
小染带着她肿胀的双脚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晃了好几圈才慢慢倒下了。她的鼻子磕在了门槛上。她很担心她的鼻子像那个雪人的鼻子一样脆生生地滚到地上。还好还好,只是流血而已。
小染仰着脸,一只手放在下巴的位置接住上面流下来血的。她看见女人回房间拿了个小的包,冲门而出。她看见女人在她的旁边经过,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眼神。这是最后一次,她和她亲爱的妈妈的目光交汇。然后女人像风一样迅速去了远方。小染走到门边摘下她妈妈的头发,她没有一个好好的盒子来装它,最后她把头发放进了娃娃裙子的口袋里。
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是小染,娃娃还有男人一起过的。
男人从来没有和小染有过任何争执。因为小染一直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