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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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爱-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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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吗?她简直把婚礼想成了一场遇险,而次次以一个佐罗般的英雄形象适时地出现。次次点了点头,嗯。
  那是唯一一次,次次对她说会牵她的手会带她走的话。她一直像是一丝不苟地收藏起自己的嫁妆一般地,把这两句话放在心底下,从14岁,她的青春期刚刚开始。这曾是多么悠长和缓的梦和心愿,然而它却中止于她刚刚成年的时候。
  次次死的时候是春夏之交,他们喜欢在那样的季节里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面吃草莓。次次总爱拿着一本诗集朗诵。他看得十分入神,把草莓的汁水弄在了衣服上却浑然不觉。她 喜欢那些静谧的午后,他们坐在一只白色塑料桌子跟前,次次深深地被诗集吸引着,头也不抬,只是缓慢地伸出纤长洁白的手指到桌子上去够草莓,送到嘴边。她喜欢在旁边这样看着他。她觉得次次是最棒的诗人,虽然次次具体什么也还没做过。次次看着艾略特的《荒原》,喜欢得不得了,他看着就尖叫起来:“噢,你听听这一段哪:”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啊,多么棒的句子呵。“她安静地听他念,然后微微笑着点头。她不怎么懂诗,而那些句子决绝且偏执,可是她觉得,只要他喜欢,那么一定都是好的。然而次次在朗诵完艾略特的《荒原》之后不久,就把自己弄死了。他用了一根长条围巾,白色,软绵绵的,倘若不是因着他的死,那围巾看起来是多么纯洁无邪的东西。他死得突然而默无声息,对于她,这个十几年里一直生活在他左右的人,他甚至也没有任何通知。那是一个星期二,他没有到学校上课。她下午打去电话到他家,他家只有佣人在,说都去医院了,次次出事了。她于是赶去医院,而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断了呼吸。护士正推着他的担架向医院走廊的另一端走。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进来,一直追着照在盖着他的白单子上,像是如果错过了这时,就再也不能照在他身上了。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走过去,伸出手,掀开单子,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格外地小。六月正午的阳光里,他就像个金灿灿的婴孩。她仍旧能够闻到他身上特有的香味,一点也没有腐坏的味道,真好。她想。
  “小夕,你好了没有啊?要来不及了!”兰妮在外面大叫,并且开始敲洗手间的门。她于是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镜子,像一盏灯一样,她把他的脸熄灭了。然后打开了门。
  兰妮把白色蕾丝花边的纱制礼服递给她。她正要进去换上,门却又被敲响了。兰妮代她去开门,她站在那里发愣。来人是罗杰。她看着他走近她。罗杰看着她的时候总是笑,好像是不分昼日不看天气不管心情的,只要是面对她,罗杰就总是挂着这样一种宽容的笑。可是在她看来,这种缺乏节制笑多少有点哄骗小孩的意味。没错,他拿她当孩子,捧着她,像养一棵珍稀花草一样把她照顾好。这是一种值得报答的恩情,所以她最终决定嫁给他。
  他走向她,然而这不足十米的一小段距离竟是如此漫长。她听到次次的声音又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就是他吗?你就是要嫁给他吗?”
  “是的。”她回答。
  “不可能,他和你想要的男子一点也不一样。哦,你是疯了吗?跟我走吧。你怎么可能要嫁给他呢?”次次的声音很高,几乎是在大叫,这令她极度不安,而她的面前却是向她靠近的罗杰的脸,罗杰依旧面色平和笑意盈盈。
  “可是他是的,他即将成为我的丈夫。”她坚定地说。
  “你不会喜欢他,他看起来是多么粗糙的男子呵,像个空洞洞的大木桩,他不会了解你的内心,他不懂得欣赏你的特别之处,他不知道你究竟好在哪里……”
  “不,他爱我,他那么地爱我。”
  “好吧,就算如此,那么你爱他吗?哦,亲爱,你好好地问问自己,你真的爱他吗?”他的声音就要令她崩溃了。
  “我还是决定来看看你,”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罗杰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双手间,“我知道按照仪式,我应该在礼堂等你,可是我总是想早一点见到你,终于忍不住先来看看你。——啊,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哪里不舒服吗?”
  “唔,没有的,也许昨晚有些兴奋和紧张,不能入睡。”她慌忙说。
  “嗯,不过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需要紧张。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说。她望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是多么天真的人。她抽回手,攥住礼服,对罗杰说:“我进去换礼服了。”
  “是的,穿上给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说,他说话总是一副意兴盎然的样子,微笑像是用很长很长时间腌制出来的,已经渗进脸部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然而她却感到,一旦她回过头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脸。
  她抱着礼服进了她的卧室。她刚一关上门,次次就说:“这是十分滑稽的婚礼,快点结束它,跟着我走。”
  “不行。”她摇头。
  “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学,他决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那些。”
  “可是次次,那些对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后那些就对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书不听音乐,就像和从前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她苦涩地说。
  她在他死后一度陷入一种彻绝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来掩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从此在一个完全盲失的世界里,她问自己,她要做什么,他走了,那么她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她去了他的家。她进了他的房间。她甚至翻看了他的日记。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决定去死。这是一个迷,对所有的人来说。因为此前毫无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一丝不寻常。他没有遭受任何打击没有遇到不能克服的艰难。相反的,他因为几张想法奇特的摄影照片赢得了他们学校的摄影大奖。他虽然对于那只作为奖品的镀银手表一点也不在意,可是他的照片却被洗得很大挂在他们年级的走廊里。他走过的时候还是斜起眼睛看了看,她注意到。然而除此之外生活再无任何不寻常。
  可是这十七岁的少年忽然用围巾弄死了自己。她仔细地看过他的房间之后,肯定围巾是他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这围巾大约是属于他十五岁的,她记得他已经有两年冬天都没有戴过。可是他却把它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并且委以重任。
  她把整个房间都仔细看过很多遍,却仍旧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他,使他忽然决定去死。然而令她十分失望的是,他的日记里没有提到她半个字。可以说,他的日记十分乏味,只是记录了他每日里阅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或者他上学路途中看到的动植物。他对于动植物外貌的状描,却是格外感兴趣。通常对于一个寻常的蚂蚁洞就可以写上大半页。在日期为五月末的一天,次次在日记本上抄写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没有抄完。她忽然记起,那日他给她朗诵《荒原》,第二日他清早来到学校的时候,显得异常疲倦。对此,他对她说,我连继续抄完《荒原》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天之后他就死了。
  其实她在看过次次的日记之后只是隐隐的失望,却也并没有十分吃惊。因为次次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他喜欢自己和自己说话胜于同别人聊天,他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胜于出去旅行。他对于大家普遍关心的事物常常表现得十分冷漠,可是却对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显现出十足的乐趣。他一直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甚至他的父母,对于他的死虽然十分难过,却并没有过分惊讶。从小到大,他们带他去看过多次心理医生,先是因为他到了4岁仍旧不开口说话,而事实上他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只是没有这个兴趣。就是说,在他看来,对话的沟通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的,所以他宁可保持缄默。大人们用了很多方法,逼迫他引诱他,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十分细小并且倦怠。后来他们带他去看医生又因为他不想出门。一步也不想踏出他的房间。他对于外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没有任何兴趣。他认字之后爱上了读书,于是他就更加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读各种稀奇的书。医生又花了很长的时间——事实上与其说是医生的治疗奏效了倒不如说是他终于不能忍受医生每日里来打搅他,他终于走出了家门。他死去之前最后一次去看医生,是因为他用剪刀剪指甲却总是剪破手指,起先大家都以为是他不小心为之,后来渐渐发现,他每次专心致志地拿起剪刀给自己剪指甲的时候,都会剪破指头,看着血汩汩地涌出来却好像没有感觉。
  “你没有痛觉吗?”医生十分头疼地问他。最终医生认定他是一个神经不发达并且反射十分迟缓的人,致使他对于流血不尽并不恐慌,相反地,抱有一种欣赏态度。
  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自杀对于他并不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医生分析说,“因为他不会感到特别疼痛。 ”
  在次次短暂的一生里,也许只有她这样地宝贝着他,也是她,在他的死后,这样地怀念他。她欣赏和包容他的古怪,她像是收留了一只珍稀的小恐龙一样地对次次付出着不竭的关怀,虽然他很少给她回报,可是她却仍是能够感到,她是最贴近他的人。而在她的潜意识里,次次是个做大事的人。她总是觉得,像次次这样一个出奇古怪的人,被上帝安排着降临人间,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使命。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她对此坚信不移。她记得她所看过的那些孤独而怪异的艺术家的自传,次次有着像他们一样的气质,这种气质像最幽深的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泉水一样,在她的身边经过。她相信上帝给她的使命就是要好好地保护和看管着泉水。所以在这一路的成长里,她一直在为他做事,她帮他做学校的功课,帮他挑选每日穿的衣裳和鞋袜,给他准备文具整理书包,甚至她为他决定他每顿饭的要吃的食物。因为次次对这些都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她觉得这些就是次次成为伟大艺术家的负累。于是她责无旁贷地接过所有这些工作。她让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睡眠,散步,读书和思考。这是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
  她就是这样伴随着次次一步步成长起来,所以她十分习惯在别人看来是个怪物的次次,她为他辩解,并一如既往地对他的才华抱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事实是,次次什么也没有做,除了常常高声朗诵一些偏执狂写下的诗篇或者冷不丁冒出几句奇怪而无法捉摸的话语。这些她却觉得可贵。她为自己能成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助手感到骄傲。可是最后次次却给了她重重的一击。他弄死了自己,在他什么艺术家也不是之前,他就首先逃离了。她当然无法担当这样的痛苦,因为次次不仅仅是她的全部爱情,甚至是她的全部事业。她一直以来在像建造一座高楼一样地经营着她和次次的情感并且照顾着次次。
  现在她是个坐在坍塌的废墟中央的穷光蛋。
  当她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她就用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子切开了自己的手腕,她设想着自己能够理解次次的想法,能够在弥留的时刻产生次次临走时的感觉,这是一种步伐的一致,她想,并且我不痛,次次不痛,我就不痛。她这样告诫自己。
  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只火焰直蹿的酒精灯,她却觉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为他终于肯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这种走也许是恒久的辞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着他。
  现在她已经穿好了礼服,再次站在罗杰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罗杰赞叹道。她感到有些疲倦,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她却仍旧没有习惯眼前这个男子的赞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么多年,她几乎没有接受过次次的任何赞美,可是那却是她习惯和甘愿的。现在她穿着滑稽的礼服像个绢纱扎起来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后她将永远失去自由,失去作为伟大艺术家助手的神圣权利。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能感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后,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纱,那就是她累赘的尾巴,他企图帮她摆脱它。她却已经不再慌张,不再担心罗杰他们察觉她的异常。
  罗杰抓住她的手拥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僵硬得如一根已经冰凉的烤玉米。还好他因为忙着赶去礼堂看看那边是否一切就绪,所以他立刻就离开了。
  她立刻抓住兰妮的手,颤声哀求地说:“兰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结婚。”
  “你在胡说什么?”兰妮不解。
  “噢,兰妮,你不知道,他来了。”她努力地放低声音,虽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听到的。
  “谁?”
  “次次。”
  兰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凝重地望着她,顷刻间已经给予了她全部的重视,像是在看着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她缓缓地说:“小夕,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关键时刻,你还是没办法摆脱他对你的纠缠……”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冷静和沉着,甚至没有了起码的站立仪态,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感到严酷的寒冷,然后她一边发抖一边说:“不是纠缠,他只是来带我走。他也没有错,我们从前是说好的……”
  “小夕!”兰妮大声地喊,十分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把有关他的念头都从脑子里甩出去,你不能再被这些脏东西缠住了!你要记住,你早就离开疗养院,你现在是个正常姑娘,并且今天你要嫁人了!”
  她费力地点点头 ,刚要说话,她就听到次次在她的耳边说:“你不要再对她多费唇舌,她不会理解我们的。谁也不会理解我们。宝贝,我们上路吧?”次次的声音是这样的软,像是粘连的糖丝一样贴在她的耳鼓上。
  她听了次次的话,不再和兰妮争辩。她变得默不做声,眼睛看出窗外去。阳光盛好,是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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