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过许多自己的真实照片,就算从没见过也有这种感觉,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云儿身上的气味。
此刻,他却被困在这巨大的体育场里,暗无天日的看台底下,背后是冰凉的水泥柱子,四周是绝望窒息的空气。他的云儿仍无影无踪,而他的未来则被禁锢于此。
屠男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打开屏幕一看还没有信号,已是下午五点钟了。他用手机照了照前面,露出一片幽暗的空间。他强迫自己爬起来,趁着手机没断电,或许能照出逃生的路。
循着那线幽光蹒跚向前,他感到体力有些恢复,四周滴水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回到初生时的产道。
忽然,头顶射下一道更为猛烈的光,某个影子强烈地映在了眼前。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张脸。
那双眼睛。
抱歉,那不是“一朵南方的雲”。
而是——
瞳孔,屠男的瞳孔骤然放大,世界如坍塌的宇宙汇集在视网膜底……
二
南明的黄昏。
第一组,宝马车载着失望而归的四个人,回到了“大本营”外的巷口。
突然,小巷里蹿出一个人影。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钱莫争,他警觉地从车上跳下来,向那个人影飞快地跑去。其他三个人还来不及下车,他却已跑得没影了。
钱莫争冲进了对面另一条巷子,眼前那人影灵活的闪躲姿势,让他想起在草原上拍摄的野兔。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他的速度仍像年轻时那样,渐渐靠近了他的小猎物。那是个少女的背影,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短袖T恤裸露着纤细的胳膊,仿佛一手就能把它捏碎。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钱莫争抓住了那只胳膊。
“哎呦!”
一个细嫩的叫声响起,冰冷的皮肤摸着像块易碎的玉。随后,他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秋秋。
“怎么是你?”
钱莫争还以为抓住了这空城里的某个隐蔽的居民,虽然秋秋在猛烈挣扎,但他的大手仍未有半点放松。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干吗要乱跑出来?”
钱莫争稍微松了松手,但仍然不会放过她。
十五岁的女孩执拗地别过头:“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不是关照过让你们待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吗?”
他就像在训斥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声地警告秋秋。
“对,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危险,在房间里不是一样有危险吗?”
没想到这个女孩挺会顶嘴的,他摇摇头说:“至少有你爸爸妈妈在保护你。”
“我讨厌他们。”
听到秋秋轻蔑而不屑的回答,钱莫争心里头微微一凉。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东西,让他自己也像是被电流穿过似的。于是,他的大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好像要磨破她薄嫩的皮肤,尝一尝少女温热的血。
奇怪的是,秋秋却反而停止了反抗,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情景反而让钱莫争感到恐惧,急忙甩脱她的手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你妈妈一定着急死了!”
这时,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叫喊声:“秋秋,你在哪里?”
“你妈妈在叫你呢!跟我回去!”
钱莫争又抓起了她的手,带着秋秋走出了小巷。回到外面的街道上。心急如焚的成立夫妇,立即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
黄宛然松下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对钱莫争说:“非常感谢。”
“怎么回事?你们要看住小孩啊。”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面露难色,正在她欲言又止之际,成立接过了话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会照顾好秋秋的。”
说罢他们就带着女儿回到楼里了,钱莫争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杨谋和玉灵经过他的身边时,轻声地说:“多半又是夫妻吵架了吧?”
第一小组回到二楼房间,留守者们看到四个人疲惫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是空手而归了。只有伊莲娜还以美国式的天真问道:“你们找到卫星设备了吗?”
钱莫争的脸一板:“别提了!”
唐小甜又一次扑到杨谋的怀里,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急忙将他拖到卫生间去换衣服。法国人亨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继续坐在房间里发呆。而成立夫妇则牢牢地看着女儿,不能再让秋秋乱跑了。
几分钟后,孙子楚、林君如、厉书的小组回来了。
他们三人的表情倒十分自然,好像还颇有收获的样子,这又燃起了伊莲娜的热情:“发现什么了?”
孙子楚还来不及喝口水,便从包里取出一张大幅地图,摊在客厅宽敞的茶几上。
“南明地图!”
钱莫争第一个叫了出来,从隔壁房间换好衣服出来的童建国和玉灵,也把头凑了过来。转眼间茶几周围已挤满了人,就连看不懂中文的亨利也煞有介事地看着。
这是整个南明的城市交通图,周围是一圈绿色的山峦,当中围绕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的盆地,城市建筑就在这片盆地中展开。地图上布满了密集的街道,建筑物都用红色方块标出,城市绿地和公园则是浅绿色,周围的深绿色便是自然的森林了。地图上的文字是繁体中文,标出了几乎每一条街道,以及一些主要建筑和场所。
地图右上角标注着南北方向,地图下端是他们昨天进城的入口。孙子楚的手指沿着这条街往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向右侧,仅仅移动了两厘米,他便拿出一支红笔画了个圆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常在野外生存的钱莫争频频点头:“太棒了!这幅地图对我们非常重要,可以防止我们在外面迷路,也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这个城市。”
“我找到电视台大楼了!”
童建国单腿跪在茶几前,手指在图上点点划划,像军人在看作战地图似的,就差没放沙盘模型了——在地图的上端,也就是整个城市的正北方,有个红色方格里印着“電視臺”三个汉字。
“平时出门旅游还没感觉地图的作用,现在它却成为我们的宝贝了!”
现在说话的是厉书,他也经常出国旅游,开始后悔干嘛没多收集些地图,或许可以玩得更加尽兴。
孙子楚一脸得意地说:“还是我们这一组收获最大吧。书店里总共有七幅南明地图,我把它们全都装在包里带回来了,大家要好好保存这些地图,千万别给弄坏了,更绝对不能弄丢了!”
三
傍晚六点。
第二小组的叶萧、萨顶顶、屠男仍未归来。
“大本营”都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孙子楚一再反对,他们仍然热闹地做起了晚餐。还是由黄宛然主厨,打下手的是唐小甜和林君如。
几十分钟后饭菜都做齐了,虽然没有餐馆里的丰盛,却让这几天提心吊胆的人们,暂时忘却了遍布身边的险恶。黄宛然又听到了一片夸赞声,但在她丈夫阴郁的目光注视下,却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第一组与第三组彼此交流下午的经历,特别是当杨谋说到那声惊雷,打坏了电视发射塔和卫星接收器,还差点要了他们的性命时,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林君如拍了拍心口说:“看来我们组还是很走运的。”
烛光晚餐之后,大家清点了人数,现在房里总共十三个人。孙子楚根本没吃好,他焦虑地说:“我们当中还有三个人还没回来,亏你们还吃得下饭?”
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但必须得吃饱了才能想办法。”
但孙子楚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看你才是最笃定的!来路不明的老家伙。”
“嗯,我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说什么?”孙子楚立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要是叶萧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由你顺理成章地带领我们突出重围?”
厉书马上拉住他的胳膊,苦笑道:“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十几个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与其在这里互相责怪窝里斗,不如坐下来一起想想办法吧。”
孙子楚才愤愤地坐下,林君如识相地给他递了杯热水。
“好了,虽然叶萧、顶顶和屠男还没回来,但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浪费时间。”伊莲娜接着又用英文说了一遍,似乎是专门说给亨利听的,最后用中文说,“大家先好好想想现在的处境吧。”
这美国女孩的话让房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低头沉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还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忽然,钱莫争大声说:“我们确实被困住了,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叫南明,位于泰国北部的崇山峻岭,四面都被深山和丛林围抱。我们失去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络,被迫住进主人不在家的民宅,依靠一年前留下来的食物生存。我们不知道这里还会藏着什么,也许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栋建筑里,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曾经或依然有各自的主人。现在,我第一个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座城市空无一人?”
最后一句话响过之后,全体旅行团都鸦雀无声。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又实在太难解答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钱莫争身上,他将脑后的长发束起,从齐秦变得像动力火车了。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成立的突然说话,让大家都很意外,“很简单,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他说完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而黄宛然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想法!”钱莫争却跟他较上了劲,“死光了?怎么死的?是谁干的?要知道按照这城市的规模,至少生活过十几万人!有哪个魔头那么大的本领,随便一杀就杀个十几万?”
“会不会是中子弹呢?下午我走过这城市的街道时,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特殊的核战争,比如说中子弹,就可以让建筑物完好无损,但一切的生命却会瞬间消灭。”
孙子楚也加入了战团,看来他总是定不下心来。
“至少还有猫!你忘了中午我们在医院里的经历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一想到在太平间里看见的那些尸体,她胃里就恶心得想吐。
“不会是瘟疫吧?”
美国女生伊莲娜又站了起来,然后她用英文念出了一大串病毒和细菌的名称,最后是2003年那场著名的SARS。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杨谋至始至终都端着DV,记录着这场重要的讨论,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继续讨论啊!”
“不排队这一可能!”厉书赞同了伊莲娜的意见,“历史上许多著名古代文明的毁灭,其实都是因为瘟疫的袭击,使得其居民大部分死亡,城市从此就成为废墟了。”
成立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怎么可能呢?”
“我曾经是个医生,确实还有许多未知的病毒和细菌,可能会让人类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黄宛然平静地说了出来,仿佛打了自己老公一记耳光。成立惊讶地回过头来,得到的只是妻子的冷漠眼神。
“等一等,你们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的电视剧,好像叫《狮胆雄心》,说纽约的地下还有个世界,许多人就生活在地下空间里。”
孙子楚又想出了他的第二种推理。
厉书记起了那个美国电视剧,惊讶地抬了抬眼镜架:“你是说南明城的居民们,全都转入地下生活了?”
“有可能啊,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脚下——”孙子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夸张地指了指地面,悄悄地说,“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无稽之谈!”
成立又轻蔑地骂了一句。
但是,孙子楚仍然自顾自地说:“还有一种可能,南明城的居民集体隐形了,他们都喝下了隐形药水,使得我们看不到他们,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旁边。”
“啊?”林君如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己身后就站着一个本地居民,正端着咖啡对她一脸坏笑,“你去死吧!”
厉书觉得孙子楚简直是在捣乱了,或者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厉书最近刚编辑出版了一套阿西莫夫全集,他索性也来想象了:“会不会是第三类接触呢?”
“外星人?我倒。”
“嗯,全城居民遭到了外星球生命的攻击,结果全被外星人劫持到了外太空。”
最郁闷的当属法国人亨利,他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的对话,伊莲娜只能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当他听到孙子楚最后的推论时,不禁想起了另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儒勒·凡尔纳。
眼看这场事关大家生死存亡的争论,已渐渐演变为科幻小说创作讨论会,童建国大声打断了他们的扯淡:“好了,我告诉你们一个最大的可能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到南明,也没有经历这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此刻,我们正坐在精神病院里,纯粹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切!”
童建国的结论是:世界本不存在,或者说世界本存在于人的心里——同理可推,空城本不存在,或者说空城只存在于旅行团成员们的心里。
简而言之:旅行团全体成员自己疯了。
四
疯了?
也许所有人都疯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和可能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存在,然而却无比真实地呈现于眼前。那么唯一的逻辑便是观察者自己疯了,他们观察到的并非真实的存在,而是自己脑中的幻想。
寂静中的大家面面相觑,这房间仿佛成了疯人院。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谁?”
孙子楚立时打了个冷战。想起一部号称世界上最短的悬疑小说——
“当全世界还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听到屋外有人在敲门。”
就在众人疑惑犹豫之时,钱莫争小心地抓起根棍子,缓缓打开房门。
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人站在门外。
“鬼啊!”
不知哪个女生轻声叫了一下,大家马上紧张地缩起来,钱莫争也强作镇定道:“喂,你是谁?”
门口的人身材高大,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露出肚皮和大腿,活像个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