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的三个空房间,叶萧和厉书住一间,孙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间,还有一间给钱莫争和全团最年长的男人住了。
叶萧又去每个房间看了看,告诫大家晚上必须锁紧门窗,没特别的事不要出门。如果半夜有人敲门,要先问清楚对方是谁。屋里的东西尽量不要乱动,也不要吃房间里的食品,以防有毒或变质。今夜谁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脸。明天早上七点半,他会来逐个敲门叫醒大家。
然后,叶萧和厉书回到五楼的房间。他们用手电仔细检查,这个两室两厅的屋子布满灰尘。家具和电器都很齐全,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卫生间里的水也算干净,甚至抽水马桶也能正常使用。厨房里有半瓶液化天然气,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都有。
厨房的水池里,摆放着好几个碗碟和筷子,上面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霉毛。在散发刺鼻腐臭味的同时,也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好像主人刚刚吃完晚饭,急匆匆地出门去看一场电影院,很快就会回家收拾干净。
只是,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阴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气在飘荡。
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除了叶萧他们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想到这里,叶萧肩膀一阵颤抖,好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就连下午面对山魈时也没这样过。因为野兽是看得着的恐惧,而此刻的恐惧却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无”,是比“有”更大的危险。
叶萧捏着鼻子拧开水龙头,自来水迅速冲刷着碗筷。他临时客串了一回疯狂的主妇,找了块抹布草草洗了洗碗,又打开厨房窗户透着气。
他退出厨房正好撞在厉书身上,两人都彼此捂着胸口吓了一跳。厉书绝望地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至少比在车上强吧。”
叶萧蹲下来打开客厅的低柜,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好不容易摸出几截蜡烛。厉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在茶几上点燃了蜡烛——闪烁的烛光渐渐照亮房间,也照出两个男人沉默的脸。
“已经八点半了,如果下午没有遇到这些倒霉事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清莱吃晚餐吧。”
厉书说着走进一间卧室,也点燃了一根蜡烛。这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一层竹席,还有裹着草席的枕头。烛光照亮了墙上镶嵌的照片,是一对中年夫妇的婚纱照,夫妻两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国本地人。床头有个小小的书柜,里面基本上都是台湾出版的中文书——这明显是中国人或华人的家庭。
他们找到一个塑料脸盆,还有几块干净的布,就把竹席仔细擦了两遍,直到确定可以睡觉为止。叶萧看了看窗外说:“夜里还挺凉的,睡觉时把衣服盖在身上吧。”
叶萧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样也用蜡烛点亮了。这是一间儿童房,床的长度刚够叶萧的身高。窗边有个写字台,上面摆着课本和作业簿,似乎那孩子刚刚还在做功课。柜子上放着奥特曼和蜘蛛侠,显然是个调皮的男孩。
叶萧决定今晚就睡在这张小床上,他费力地把席子擦干净,虚脱般地倒了上去——就像小学三年级时做累了功课。
床头那点烛光,仍然微微跳动,屋里充满了一种“死气”,仿佛那孩子的幽灵也在床上,就倒在叶萧身边均匀地呼吸。
想到这他从床上跳了起来,门口闪进厉书的影子:“今夜,你能睡着吗?”
“不知道——鬼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厉书的脸庞在烛光下越发严肃,镜片上闪着昏黄反光:“我有个预感,我们在这里会很危险。”
“但是,我们已无处可去了,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叶萧烦躁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这还是孙子楚帮他找到的。他脱下被山魈划破的T恤,胸口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箱子里有些换洗的衣服,他换上了一件灰色的衬衫。靠在小木床上说:“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明天还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听说你是个警官?”
“是,你呢?”
厉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叶萧,上面写着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编的头衔,叶萧皱起了眉头:“搞出版的?果然名字里也带个‘书’字啊。”
“没错,我还读过蔡骏所有的书,知道小说里写的关于你的事情,没想到竟在这里认识了你,真是幸会啊。”
“那都只是虚构的小说而已,你不会当真吧——”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去睡觉吧,记得要把蜡烛吹灭!”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厉书退出房间后,叶萧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恐惧的一面。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吹灭蜡烛,独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让窗外的雨声陪伴自己。
在这陌生的他人的床上,不知道名字的城市里,烟雾缭绕的泰北群山间,黑夜将无比漫长而残忍……
叶萧躺了几分钟,心跳却越来越快,他便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光照着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无数条蛇正缓缓蠕动。
就在他握紧了拳头的刹那,客厅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他立即翻身下了床,和厉书两个人冲到门后,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紧张的声音——
“受伤的法国人醒了!”
第三章 断手
一
晚九点,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二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2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