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1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又鸟)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吹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耐自己的(禁止)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后擦干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结,他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姻灰缸里。打过蜡的吧台护扳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恩……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洒杯,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20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巾擦擦嘴,然后欠身立起。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子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舍弃所有话语,兀自透过车前玻璃望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切去,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勒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25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种种活动聚敛的些许温暖带往某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浸浸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鼠从方向盘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一会香烟,而后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坛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
25
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焕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当然,“大团圆”不至于因此像“亚萨王和圆桌骑土”那样到来。那是更以后的事。马倦、剑折、盔甲生锈之时,我躺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好了。哪里都可以——水库底也好养(又鸟)场也好冷库也好——我走我应走的路就是。
对我来说,这短时的尾声只不过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双胞胎在超市买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装在盒里。每次我洗澡出来!双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时掏两侧的耳朵。两人耳朵掏得着实够水平。我闭目合限,边喝啤酒边在耳里听两支棉球棒的动静。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时我打了个喷嚏。这一来,两耳一下子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得见我的声音?”右侧说。
“一丁点儿。”我说。自己的声音是用鼻侧听到的。
“这边呢?”左侧说。
“同样。”
“打喷嚏打的。”
“傻小子。”
我叹息一声。简直就像从保龄球道的一头,听7号瓶和10号瓶说话一样。
“喝水会好的吧?”一个问。
“何至于!”我气恼地吼道。
然而双胞胎还是让我喝了一铁桶分量的水,结果无非弄得肚子不适罢了。痛并不痛,肯定是订喷嚏时把耳屎捅到里头去了,只能这样认为。我从抽屉构出两支手电简,让两人查看。两人像窥视风洞似的把光射进耳内,看了好几分钟。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一尘不染。”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又一次吼道。
“过期失效了。”
“聋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开电话薄,给最近处的耳鼻科医院打电话。电话声听起来甚是吃力。也许这个原因,hushi似乎多少有点同情。说一会儿开门,叫马上过去。我们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街走去。
医生是个五十上下的女医生,发型虽如一团乱铁丝,但给人的感觉不错。她打开候诊室门,“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双胞胎别出声。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不无冷漠地问怎么了。
我讲完情况,她说明白了,叫我别再吼了。接着拿出没带针头的大号注射器,满满抽了糖稀色液体进去,递我一个白铁皮喇叭简样的玩艺儿,让贴在耳朵下面。注射器(禁止)我的耳朵,糖稀色液体在耳孔中如斑马群一股狂奔乱跳,又从耳朵淌出落进喇叭简。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医生用细棉球棒往耳孔深处捅了捅。两耳弄完时,我的听力恢复如初。
“听见了。”我说。
“耳垢。”她言辞简洁。像在做接尾令语言游戏。
‘可刚才看不见的啊。“
“弯的。”
“你的耳道比别人的弯曲得多。”
医生在火柴盒背面画出我的耳道。形状像是桌角钉的拐角铁。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过这个角,任谁怎么呼唤都回不来了。”
我哼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时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别人弯这点,不会带来别的什么影响?”
“别的影响?”
“例如。—”精神上的。“
“不会。”她说。
我们绕弯从高尔夫球场穿行15分钟,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狗后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让我想起棉球棒。还有,遮挡月亮的云使我想起B52轰炸机的编队,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让我想起鱼形镇纸,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发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总之耳朵在无比敏锐地分辨着全世界的动静,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层面纱。数公里远处夜鸟在鸣叫,数公里远处人在关窗,数公里远处有人在卿卿我我。
“这下好了。”一个说。
“太好了。”另一个说。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