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的十天假期又到了,我必须返回北京,偏偏彭湛他们的事正忙到哏节上,于是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冉怎么办。他让我把冉带去北京。我飞快将北京我的宿舍、工作、周边环境等诸方面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我不能。他再没有说话,伸手关了灯。这时是晚上,我们都上了床,冉已睡着了。黑暗中,他在大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我久久无法入睡。早晨一大早他就出去了,招呼都没打,饭也没吃。我一个人在家里收拾着要走的东西,忐忑不安,怒气冲冲。他直到下午才回来。
“你去哪了?”
“找他妈去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妈”是谁。“找她干吗?”
“带冉。”
“她怎么说?”
“跟你一样。”
我怒不可遏。“你说这话有意思吗?!”他不吭气了。我想不行今天我得把我该说的话说出来。“你以为冉是什么,小狗,小猫,说提溜到哪儿就能提溜到哪儿?他是个人,一个小孩子,要吃要穿要住要玩要上幼儿园!我那有什么?一个小屋,一张小床,孩子需要的一切一概没有,在这他至少还有幼儿园上。而且我刚回去,得上班,得收拾屋子,得采购,肯定还得处理一些别的什么杂事,若联系幼儿园,还得去开这信那信,去幼儿园看——这么多的事儿,冉在,怎么办?锁屋里,还是带着一块东跑西颠?”
“冉很乖的……”
“再乖他也只有四岁。”心想,既然很乖你为什么不能把他带在身边?没说,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
“我这边事情多,马上还要去海口,看地。那地买下了,就是不养蜗牛,转手卖了也能挣几十万。几十万啊!”
记得上次他说是十几万,才过几天,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几十万。但我现在没心情去跟他纠缠这些无聊的细节。
“看地让别人去,你的情况他们又不是不清楚。”
他沉默了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冉?”
我反问:“你呢?”
“嘁!”
我说:“论喜欢,也许我不如你,但我会为他负责,至少不会闭着眼睛把他推出去了事;同样,也不会在自己心里没底儿的时候就让他跟着乱七八糟地过。”
他不响了,很久,他说:“韩琳,结婚前我觉着你比我小,现在我怎么觉着你比我大呢?”
心中一惊,他怎么也有着跟我相同的感受?——结婚前我看他清清亮亮,如看玻璃缸中的鱼;结婚后却越看越觉着面目不清,如云里雾里。
按照婚姻专家的理论,婚前婚后双方对对方的不同认识,是由于婚前双方比较注意对缺点的掩饰,进了婚姻的保险箱后,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所致。一位女作家据此理论还敷衍成了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女人为使婚姻之树常青所做努力的故事。那女人的常青秘诀就是,永远保持恋爱时在丈夫眼中心中的美好形象。具体措施很多,有两点印象比较深刻:其一,不管多忙多累,出现在丈夫面前时都要光鲜红艳,决不能放任自己做蓬头垢面的黄脸婆,当时我还没有结婚,但想,做到这点应该不难;其二,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跟丈夫同房,做完爱后即各回各的房间睡觉,以免他看到你不化妆的脸,或可能存在的不雅睡态。这点当时比较地令我担心,那要是住房条件不允许不同房怎么办,听任婚姻之树枯萎?心下不免将信将疑。现在想想,真是扯淡。是婚后生活内容的变化导致了人状态的变化。婚前的恋爱是什么?是一位与你有着能产生美的距离的美人儿,婚姻则是这美人儿的专职杀手,它去除了距离让人吃喝屙撒睡厮守一起原形毕露。露出原形后彼此仍不厌弃那就叫合适,反之就是无缘。恋爱不是婚姻的基础,婚姻也不是恋爱的延续,谈恋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桥是桥,路是路。“试婚”一说是有道理的,其核心实质不容忽视。比如,我和彭湛若不是相识在云南边防,没有那些深山、大雾、苍茫壮丽的渲染,能够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吗?并不是说当时的我们不真实,而是说在那种情境中我们所展现出的只能是与此相关的局部,婚姻要求双方接受的,却是彼此的全部。对于从小寄宿、尔后当兵、二十八岁才离开四面水一面天的小岛的我来说,这不啻于一门全新的功课。人说婚前要睁大眼,婚后要半闭眼,我却把前后的顺序给倒了一个个儿。
我为冉联系了一所部队幼儿园,全托,周六下午接,周一早晨送。
这是我第一次去幼儿园接他,教室门口聚拢的家长绝大部分是妈妈。教室门开,孩子们涌出,带出了一团热烘烘的气息。所有的孩子和妈妈都一个表情,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在对面阵营里寻觅,一旦发现了彼此便会发出欢快的叫。妈妈们的叫声高低粗细不一,内容也不一,孩子们却是一律的奶声奶气,内容也一律:妈妈!冉也向这边看,他的神情在孩子们中间显得非常特别:死死站在原地小嘴紧闭,任小朋友们从他的身体两侧拥向前去,仿佛小河流中一块孤独的礁石。有一次他的目光明明对准了我,但没等我招呼那目光却一掠而过,那一掠中的紧张、惊恐、悲伤使我不顾一切扒开了挡在前面的一个胖大家长挺身而出,高叫:“冉!”像电影中的特技镜头,又像魔术师表演的魔术,花儿就在我眼前开放了,我的喊声我的出现使冉紧绷的小脸刹那间绽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妈妈!”像所有的孩子那样,他边向我跑来边叫,奶声奶气。这是冉的第一次叫我妈妈,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我的心里脸上同时一热,下意识向周围看看,拉着冉的小手赶紧走开。
冉是我联系好幼儿园后由彭湛送来的——这是我们在兰州商量后所能定下的最好方法了——来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拽着冉去查体,去幼儿园面试,按照幼儿园的要求购置各种生活用品,在一连串旋风般奔波之后,于周一把冉送入了幼儿园。入园那天冉死死抱住彭湛的腿不肯撒手,大哭着要求我们带他回去;彭湛的眼圈都红了,边为他擦泪哄他边解着他纠缠腿上的小手,我则知趣地站到了一边,自知在这种时刻没有资格说任何话。冉徒劳的挣扎使我再次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当然也有内疚,我们原本应当给这孩子一个适应缓和的时间,须知这是他出生四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但是没有办法,兰州那边彭湛百事缠身;而我,怀孕了。
彭湛不想再要孩子,我想要。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却无法在理解的基础上就这件事上达成一致,最后的决定只能是顺其自然,也就是说,顺遂了我的心愿。接下去他说希望是女儿,我也是。婚后这么多事情,似乎一致的只有这件。
把冉送去幼儿园的那天晚上是我和彭湛从母亲家回来后的第一次单独相聚,这时我已经有了房子,一套两居室里的一大间,小间给了一个家在北京的单身汉,门常年锁着基本不来住,厨房卫生间都归我使用,实际上的独门独居。没有孩子的家真安静啊。窗帘拉上了,房顶灯关上了,只有一盏25瓦的床头灯在淡蓝的灯罩下发散出朦胧绰约的光。彭湛的四方脸盘在灯下变得线条柔和了,几天没顾上刮的胡子像是收割后的麦茬儿地,摸上去,都扎手了。躺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大床上自己丈夫的旁边,全身心软软的,脑子里是一片舒适的空白。……他把胳膊环上来了,接着用腿打开了我的被子。我说:“不行!孩子——”他说:“没关系,我们小心一点!”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传递着需要和急切,心顿时软了下来,谁知道自此一别我们多长时间能再相聚?怀着孕的妇女是没有欲望的,但是,总得替对方想。不料就在这时,妊娠反应大发作了,我猛地推开了他,探身扑向床外,吐,就着地,哗哗地,吐得翻江倒海气喘吁吁一塌糊涂。
他起身,下床,收拾。我闭眼躺在床上喘息,听着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卫生间涮拖把的水流声,弄这儿弄那儿的各种什么声,心中一片安宁。他又进来了,我睁开了眼睛,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脸盆走来,我疲倦地对他微微一笑,以此表示对他的感激,但未等微笑完成,呕吐的第二个波次再次袭来,我再次探身向外,腹肌收紧,喉咙里发出已然干燥了的“呕”,几乎就在同时,咣当!脸盆被扔在了我的脸下,在地上晃当了好几圈才稳住,幸亏是塑料盆,否则,这一下肯定瘪了。我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扔下盆后的他已经跳了开去,这时正站在安全线内。我“呕呕”地吐,已然是没有胃内容物了,五脏六腑却仍不肯停歇,一阵紧似一阵地剧烈挛缩,直到逼出了苦黄的胆汁,逼出了血。饶是这般折腾,大脑却仍能脱离躯壳独自漫游:也是一个夜晚,但是是他吐,因喝酒而吐,情急之下我用服装袋为他去接的,视之嗅之从容不迫,隔着服装袋,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呕吐物的质感和温度。……申申喝醉了,吐了,陆成功毫不犹豫伸出双手大捧大捧地接着由她嘴里喷涌而出的呕吐物。……这些思想活动我没有说,当时没有,以后也没有。他做不到,是因为感情不到。什么都能要,感情不能要,要不来。第二天,彭湛离开了北京,走得一身轻松。
我带冉上楼,用钥匙打开我们涂着淡绿油漆的门,门刚推开,冉就从我的肘下钻了进去,接着就听到他叹息般欢呼了一声:“新家真漂亮啊!”其实漂亮是谈不上的,只不过是比较干净,搬进来前门窗和墙都刚刚刷过;比起他们兰州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来,也温馨得多,再加上我几乎每次上街都要买一两个没什么实际用处、只为了好看好玩的小零碎回来摆在家里,比如穿条绒背带裤的长腿猴子,月牙环抱着星星的棉布小挂件,青蛙钟表异形水杯什么的,都使这个家增色不少。冉能准确发现每一件新添置的东西,对每一件都要充满喜爱地摩挲、摆弄、评价一番。他的欣赏使我喜悦。
我在厨房里烙韭菜盒子,这种带馅食品也是为冉喜欢的。将鸡蛋炒过用铲子铲碎,海米泡好后切成末,一起拌在切得细细的韭菜里,最后加上香油、味精等调料;面要烫面,烫的面软,然后擀成一个个面皮,将馅包进去,放锅里烙。韭菜盒子好吃与否的关键功夫在于最后的“烙”。火不能太大,大了易烙煳;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势必延长烙的时间,使面皮过硬,影响口感;与此相对应的,是时间要掌握好,短了,不熟;长了,会降低韭菜的鲜香与色泽。我这份手艺是跟母亲学的,多年未曾操作,一出手,竟就会恰到好处,我有做主妇的天赋。还熬了玉米面粥。粥也不是一般的粥,而是将新鲜的老玉米用礤子擦碎后熬成的,带着刚从地里收获下来的粮食汁液的鲜香和糯嫩,能让你直到喝撑了肚皮也喝不够。冉吃得满嘴流油,两只小手尽是黄绿色的汤汁,吃饱喝足之后,又对我说了他的一个新的体会:“我不喜欢大房子。”我拍拍他的小脸蛋,满心喜爱。
我喜欢冉。他给了我情感寄托,却没给我让人揪心牵挂的沉重;也安静了,静静地看书看电视玩玩具画画聊天,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也听话,只要你说得对。是一个懂得配合、愿意配合的孩子。我对他唯一的不满是,他的叫我妈妈。我觉着难为情,除了不习惯,更多的,是虚荣。尤其是在院儿里,在熟人面前。谁都会虚荣,只要可能,谁也不会愿意当众展览自己的缺陷,不管是哪方面的缺陷。像是有意跟我作对,冉偏偏爱在人多众广的场合叫我妈妈,人越多越叫,响亮地、一迭声地、有事没事地,叫;我们俩单独相处时,他倒不是这样。如此几次这番,我突然明白,他需要的就是面对众人的这种证明:他也有妈妈,他也有人爱。我们俩有着各自的需要,这一对需要相互矛盾相互冲突。多少次了,我想对冉说,不要再这样叫了,这么大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次了,话都到了唇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当然知道这样做的结果,良知到底还是略胜了虚荣一筹。我硬起头皮带冉在院子里走出走进,对熟人们意欲打探的目光装看不见,不让他们发问,任他们在肚子里嘀咕。但到后来发现其实熟人还好对付,只要你脸皮足够的厚,谁也拿你没有办法,谁也不愿为满足自己一点不足道的好奇心去惹人讨厌,真正需认真对付的,是陌生人,他们不认识你因而不知深浅不知轻重。
那时我已显形了,挺着个大肚子每周去幼儿园接送冉。在路上,在等公共汽车时,在车上,冉总不忘上演他所热衷的老节目:响亮地、一迭声地对着我叫妈妈。每到这时,人们,尤其是妇女,总会先看看我的肚子,再看冉。我的肚子里,明摆着装着一个孩子;冉呢,四肢健全五官健全头脑也健全,明摆着是一个正常孩子;而且,不论是我还是冉,都不像政府管理相对放松的农村人。综其几点,再对照一家只准要一个孩子的生育政策,我们这种情况就不正常了。那阵子,差不多每回都会遇上一至两个——倒也不会更多——好事者这样问我:“你这不是有孩子了么?”指冉。“少数民族。”我说。“噢。”对方意外而恍然大悟。意外是因为我和冉都不像少数民族,北京人的眼睛,只能看出街上黄头发深眼窝的维吾尔族人是少数民族。于是接下去无一例外的问题就是:“哪族?”我答:“回族。”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沉着。
兰州方面捷报频传,彭湛发来的信全是电文式的,却比长篇大论更能让人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精神状态甚至都能看得到他的神采,信首称呼之后直接就是内容,一个字是一个字,字迹大而潦草,透着匆忙和兴奋。
韩琳:
冉现在是我挂念之焦点,你和你腹中的那家伙是焦点之焦点。总之这一大摊事全靠你了,多保重,多吃水果,你现在可以胡乱花钱了!我发了!!!
你的彭湛
这就是一封信的全部,却顶天立地占满了整整一大张十六开的横格信纸,字字舒展飞扬,跨